一位英国华人的印度游记:动人细节常常错漏在大国政治的缝隙里
来源:朱洁Juliet(女娲ID:Juliet_Jie_Zhu),BBC中文网、FT中文网作者,“一个旅居英国、渐赴远方的写手联盟”,有深度英国经历的“小众大情怀”原创作者群。
八月因公去了一趟印度,顺便给FT中文网写了一篇《在海得拉巴遥望中印边境冲突》,发表当天冲突就走向了尾声。
交稿之后却感到深深地不满足。印度是一个单一视角无法概括的国度,动人细节像纱丽裙角和寺庙浮雕一样难以捕捉,可惜常常错漏在大国政治的缝隙里。
因此又写一篇纯个人视角的游记,漫无目的,谨记录一些拂面而来的浮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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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伦敦飞到到印度海得拉巴要十多个小时。我吃着75%乘客都要的素食,喝着很甜的印度茶Chai,心中揣测着这片土地的不同。
印度的电子签很方便,入关则查得严谨,记录了十指指纹。我预订了酒店的接机服务,出关后,揉着惺忪睡眼打算寻找自己的名牌,却有人直接迎上来,双手合十打招呼,我赶紧扔下行李回礼。机场的滚滚人流里没有什么东亚面孔,我的名字和样子大概是很好辨认的。
来接机的两人,一位是机场经理,穿着黑色西装,另一位是酒店司机,穿着深蓝色但尼赫鲁装(大概就是印度的中山装)。前者热情问候,后者沉默不言。
正逢雨季渐止,迎面暖风湿润。我透过车窗玻璃和一行行棕榈树,看向这个晨曦中的城市。路过的大概是城郊偏远之处,总体荒芜,遍地野绿中透出人工劈破的白色山岩,听说是开采钻石矿的历史遗迹。
在伦敦认识的印度朋友告诉我,海得拉巴是南非钻矿被发现前,世界最大的钻石产地,英国女王标志性珠宝——海得拉巴尼扎姆项链——是她结婚时海城送来的贺礼,由38颗钻石和13颗翡翠切割组成。女王戴着它出现在若干殖民国的纸币上。英属印度被称作日不落帝国“王冠上的宝石”,看来也有字面上的意思……
遥遥可见高厦,近处则不时有钢筋外露的矮楼,不知是建了一半,还是塌了一半。下面这张谷歌上的图片堪称“卖家秀”典范,让我在希思罗机场时充满幻想,但那片色彩斑斓的矮楼,着实不堪近看。
半小时后,我来到位于城市边缘金融区的酒店。酒店里空阔富丽,暖色调的棕红和橙红为主,与一路所见形成强烈反差。前台小哥五官俊秀,肤色是北印度人的柔和棕色,与海城所在的南印度的常见黝黑肤色亦形成鲜明对比。
放下行李,正是早饭时间。三种大饼、四种椰子以及多种香料之后,我满足地摸摸肚子。虽然估计自己吃到的类似是左宗棠鸡或酸甜虾球这样的伪当地食物,但毕竟是在印度吃的第一顿饭哦。
看了些办公的东西,渐渐地时差上来,下楼做了个印度式按摩,就回房沉沉睡去。雨季空气潮湿凝重,酒店虽设施堂皇,却难免被褥湿润,挂在橱里的衣服再穿上时也触肤微凉,因此入睡在八月的印度时,居然有些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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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班加罗尔等许多印度知名城市一样,海的巴拉十分倚重西方跨国企业。亚马逊、微软以及我工作的金融公司,都在此设有重要离岸部门,提供“日不落”的支持。
我不眠不休地工作,打算抽出时间来,离开城边的金融中心,到被时光尘封的市中心老城区一看。
借着汇率和当地收入水准的差价,我雇请一位酒店司机,全天带我进城。司机名牌上写着湿娃(Shiva),和之前的接机人一样,穿着严整的深蓝尼赫鲁装。
一路上尘土飞扬。摩托车、马自达、长途客车、没有门的面包车、煤气罐卡车、渣土车,翻倍地花式超载,却也行驶得笃定稳健,在喇叭声中颠簸着,自有一种规律。各式垃圾袋、待拆的土墙、违章小卖部、橱窗艳丽的大卖场——部分元素,似乎遥远记忆里也曾见过。不曾见过的是染黑的白色宗教建筑,上面彩色神明安然高坐。
(请注意左边的一骑三人。旁边的黄色马自达,最多可坐八人。)
各种广告牌都是英文。印度许多城市,人口复杂、方言众多,很多结了婚的印度夫妇,都用英语作为唯一的共同语言交流,以至于孩子长大后并不会父母任何一方的土话。
路上大多数还是男人,穿着T恤或短袖衬衫加牛仔裤,偶尔有些穿着宗教袍。不时出现的椰子摊,大概类似国内的西瓜摊,旁边三两聚集着吃椰群众。椰子标价10卢比一个(不到1元人民币)。印度水源污染较为严重,加上天气闷热,新鲜椰子水成为刚需。
有时路过住宅区,柱拱形的建筑,有明信片里的感觉,外面也挂衣服晒,色彩鲜艳的纱丽贴墙飘荡,倒有几分增色。
近了老城区中心时,开始有大幅的宝莱坞电影海报,以及写了“清真”字样的肯德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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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老城区第一站——湖心大佛。大佛历史悠久,每日在晨曦日落两次披上圣光。
印度景点一般外国人的票价是本地人的十倍左右。我和司机一起上了船。
踏上船,我身体一晃。船已近满,忽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炯炯有神地看过来。我被这忽如其来的安静一吓,差点跳回岸上。印度人大眼睛目光如炬,眉心或还有黑点,习惯了英国人在公共交通工具上的低眉顺眼的我,在浓重的注目中艰难挪动,跟着沉默稳重的湿娃司机,终于找到空座上坐了下来。
船轰隆离岸,我在摇摆中感受到作为一个外来者的惶恐。自己从下飞机后一路观察这个陌生环境时,又何尝不是充满审视,因其如此不同而好奇,因好奇而深入老城腹地,企图混迹其中探秘,却成为被审视的对象。
“Sister,”一个稚嫩的声音打破全船静默。我侧头,邻座穿着粉红纱丽的小姑娘甜甜地笑着,拿出手机问我可否合照。我躲在墨镜后点头,她立即拿出手机咔嚓自拍,娴熟与英国孩子无异。
忽然一长串娃娃向我们走过来。原来是船上人纷纷将自己的孩子送到小姑娘旁边,让她帮忙合影。印度娃娃大眼长睫,表情生动,手腕脚腕处叮铃铛啷地有小金球晃动。我心里默默想,其实我也很想留下这些照片留念呐……
上了湖心小岛,便是大佛脚下。大佛高高屹立,远处一面印度大旗迎风招展。我行礼后举起手机拍照,一对母子过来问可否共与大佛合影。我担心佛像前合照不妥,回头一看,佛面慈祥。我点头取下墨镜,年迈的母亲赶紧招呼远处的拍立洗专员。照片出来后,我拿着手机也复拍了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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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大佛,我来到第二站——海城地标查尔姆纳四柱拱门(Charminar)。名字是乌尔都语,Char意为四、minar为尖塔。这个四方形的花岗岩建筑,造型为典型的伊斯兰拱门与宣礼高塔,由当年创城的王子于1591年建立,为当时深受瘟疫所扰的民众请运祈祷。
再上一张卖家秀。拱门四周是混乱的交通和具有当地特色的市场,买卖各种饮食首饰。
在查尔姆纳拱门里又一次误入全家福。
查尔姆纳拱门不远处,就有著名的麦加清真寺(Mecca Masjid),它是印度最古老、最大型的清真寺之一,听说命名源于制造砖块的泥土来自圣城麦加。大堂宽阔,可容纳一万名祈祷者。
进门时,我主动用丝巾遮住头发。女门人将它取下来,罩住我裸露的手臂。“Cover your body”,她说。
我跟着众人一起脱鞋。与在伦敦和新加坡探访过的清真寺不同,地上有许多鸽子羽毛和它们的……>_<>
看,我身后的印度教妇女也在拍照留念。行程至此,我开始也感受到海城内部的分化和多元。自己的“不同感”渐渐不再那么强得突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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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站,乔玛哈拉大皇宫(Chowmahalla Palace)。
进门处,有拍印度宫廷风艺术照的地方。“100卢比一张!”摄影师热情招呼。我本来有些不好意思,但看着道具——纱丽鲜红、珠链繁复,心中盘算10人民币似乎很划算,就走了进去。不过东亚人修眉细眼,还是完全显不出印度风情,效果可能比较像……缅甸人吧?
门口的游客摄影棚让我低估了乔玛哈拉大皇宫的壮丽。喷泉、广场、葱郁椰树、白色殿堂,隐约有泰姬陵的感觉。
走进宫殿,第一眼惊叹的赶紧,并不亚于来到凡尔赛宫的镜厅。皇宫建立于阿萨夫·贾王朝(尼查姆王朝),当年高廊灯影中皇亲贵胄穿行。
遇到一群穆斯林姑娘们要求合照。街上的黑衣穆斯林女子往往极为肃穆低调,但在室内无人的角落,她们叫我“Didi(姐妹)”,欢声问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尤其那个年龄尚小还未披上黑袍的姑娘,大眼里充满了好奇与对发掘这个世界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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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去罢麦加清真寺,我要求湿娃司机带我再去一个印度神庙。湿娃显然是很高兴的,因为他就是印度教徒。
于是车行山路,不久来到一座全白建筑脚下。博拉神庙(Birla Mandir)建于山上,通体纯色,如城中拔地而起的一朵白莲。我再次脱鞋,赤足攀山,砂石粗粝,偶尔还有蜈蚣……>_<>
与穆斯林黑袍不同,印度教女子多着纱丽。山顶纯白建筑里,各色纱丽随风飘摆,轻烟缭绕,如同行在天宫云端。遥遥俯瞰老城区,便看不大出颓败的那一面,建筑多是饱和度低的彩色,奶黄、淡粉、天蓝,可概括为几年前T台盛行的冰激凌色。时值日落,全城生辉。
我心里生出许多思考。
毕业以来,每天囿于写字楼,若非机缘巧合,不知外面天地如此。而对于老城中的千千万万人来说,这又是他们常年不变的云卷云舒。在伦敦习惯的一套固有的秩序、礼节,在地球另一端全然无用,乍一脱开时感到紧张无助,而对当地人来说,我习惯中定义的无序,或是另一种有序。
在这个时代,望能有幸游历,偶尔游离于惯成的价值体系和社会结构之外,以一颗诚恳的心,寻找不固定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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