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评刘小枫:一个主张离世的人居然走向“国父论”|刘小枫|李
人身攻击不是争论,不叫争鸣文章。那叫攻击文章,在学术上站不住,没什么意义的。但是有时也不免,古人也不免。王船山对朱熹,也有人身攻击,但那是次要的,主要是学理的。恰恰要在争鸣对立之间能出东西。西方也一样,你看凯恩斯和哈耶克。
编者按:本文系李泽厚和刘悦笛2014年1月4日于科州波斋的对话,原载于《李泽厚对话集:廿一世纪(二)》(中华书局2015年版)。经作者授权,共识网独家首发。如转载请一定注明来源。
在争鸣与对立中发展
刘悦笛(下简称“刘”):关于学术争鸣,是不是应该避免写争鸣的文章?
李泽厚(下简称“李”):那倒不见得,恰恰要写争鸣的文章。
刘:像当初您与朱光潜一样?
李:应该写。你看,黑格尔那时也批评康德,康德也批评很多人。
刘:但目前的一些争论文章,都是跟人身攻击有些关联。
李:不要搞人身攻击,人身攻击不是争论,不叫争鸣文章。那叫攻击文章,在学术上站不住,没什么意义的。但是有时也不免,古人也不免。王船山对朱熹,也有人身攻击,但那是次要的,主要是学理的。恰恰要在争鸣对立之间能出东西。西方也一样,你看凯恩斯和哈耶克,等等。
刘:是,您比较善于辩驳。
李:本来就是这样,康德不就是反对独断论么,这不是批判吗?反对怀疑论,这不是争鸣吗?都是有对象的。黑格尔不是批判康德吗?也批判谢林吗?
刘:罗尔斯也批判各种理论,像功利主义。
李:罗尔斯就反对功利主义,都是一样的。
刘:麦金太尔(MacIntyre)、桑德尔批判罗尔斯,形成社群主义对自由主义。
李:但并不是一定要这样。你也可以不批评。这是自由的。
刘:这是个人的选择。
李:主要是看情况、看各种情境来选择。
刘:也要有原则。
我的思想是“通”的
刘:您的这些基本思想——“西体中用”、“巫史传统”,等等,还需要继续辩驳清楚。其实,这几个思想倒可以写一本辩驳性的书。
李:上海译文出版社给我出了四本(指《说文化心理》、《说西体中用》、《说儒学四期》和《说巫史传统》)。《回应桑德尔及其他》给三联书店了。我所有的书任何一本都超过一万册。
刘:《美的历程》到现在一共有多少?几百万册了?
李:那我就不知道了。
刘:这本书[指梅约翰(John Makeham)在2003年所编的《新儒家》(New Confucianism: A Critical Examination)一书],您知道吗?
李:有点意外,我怎么算新儒家呢?但他开头也解释了为什么要把我编进去。
刘:这毫无疑问,您是新儒家、新马克思主义者、新康德主义者。当然,中国意义上的新康德主义者。
李:所以上次杜维明问我,到底怎么称呼?我讲,自己什么都不称呼,但你们叫我什么都可以。
刘:您还是您。
李:我还是我。
刘:“六经注我”。您的思想转向,可以代表中国思想界的一个变化。
李:我没有转什么向,我的特点是从来不转向。
刘:在不同时期,对中国思想界、对中国社会有不同的应对,这是有的。而且,从“实践论”到“情本体”,从“人化启蒙”到“情本立命”,还是有变化的,有侧重。恰恰可以把您的这些“经典命题”拎出来,能写一本不错的书。
李:写我的书,倒可以有些世界影响,如果写得好的话。因为中国开始强大起来了,国外迫切需要了解中国的思想,因为强大起来总有些原因吧。那还没人写,写大概要等我死以后,那我就不管了。
刘:是,探究中国强大的背后思想动因。可写一个人思想的评传,或者总评一个人的思想。
李:那就会很引人注意,而且的确提出了与西方不同的东西。所以我在笑,将来我的书留下来,恐怕首先是在西方,而不是在中国。是被西方人发现。我跟(刘)再复,好像也跟一些人讲过,我在文章里也表达过这个意思。
刘:就像很多人研究您,站到较低的位置上,把您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要有一个对话,要有一个论辩,那才有趣、有意思。
李:问题是你要把东西搞清楚。
刘:对,首先要搞清楚。如果自己没有思想的境界与高度的话,他看您也是看得很浅,从思想史、美学到哲学都是如此。
李:很多人都没有读懂,而且没有读“通”。我这是“通”的,有人却只讲一点点。要讲得“通”就行了。
刘:讲“通”了很重要,不是读多少,而是理解了。
李:读“通”了,不一定非要有高的水平。就是把这些东西连贯起来,读“通”了。
刘:赵士林在编《李泽厚思想评析》的“前言”里,给您的思想大致搭了个架子。
李:赵士林自己承认,他不是搞哲学的,他就搞点普及工作,那也挺好的。他很早就跟我讲过。
刘:社会思想工作者?
李:需要各种各样的不同人做不同的事情,不能要一个标准,能够做好就行了。所以,我是最早支持易中天的,那时候包括赵汀阳都反对,不务正业呀、很浅薄呀。我觉得,他浅薄但有益处,比你做“专业哲学”也许更有社会价值。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嘛。
“情感哲学”并不容易做
刘:明年说不定您又出一本新书?
李:没有没有,这本书(指《回应桑德尔及其他》)倒是被你说中了。当时就想,带着稿纸回来干吗?这书就是因为七月看了那本书(指桑德尔的《公正》一书)。
刘:只要您身体好,又有自己新的东西,您就会写。
李:那也许有可能,因为我有很多还没有讲。
刘:有几个点,我自己就根本没读出来,包括您所说的“大仁”与“小仁”的区别。
李:是呀,很多东西没讲。
刘:中国现在儒家有多少?做儒家的有多少?“情感哲学”,中国人研究得还比较浅。包括以“郭店竹简”作为研究对象的论情之书,也才有五六本吧,诸如中国性情史之类。还有我们哲学所蒙培元的那本《理性与情感》,以历史上哲学文本爬梳为主,也关注到了四端七情之辩。台湾地区李明辉的《四端与七情》对古朝鲜这段哲学史进行了梳理。我写那篇《儒家政治哲学当中的“情之本体”》的文章时,就是2008年在韩国成均馆大学教博士生课那半年。朝鲜最大的儒家李退溪与奇高峰对“四端七情”有著名论辩,与他人也有辩论,这些文献我都读了。朝鲜恰恰是对中国的一个补充,朝鲜人本来就重激情(passion),在他们那里被发展出来,在咱们这里却被朱熹那一派给压了下来。所以,做“情感哲学”,还要把古朝鲜思想给加上。这些文献都有,都在手里,只是得消化掉,包括对您的“情本体”思想。很多思想从这里面化过来,可能需要一个过程。
李:交待清楚,人家就不会说了。像这个东西,李泽厚以前讲的,我怎么讲的。
刘:确实,很多思想您是发端。大家还以为是我提的呢,因此我有时候用“情之本体”,有时候用“情感哲学”,根据语境都不一定。现在中国博士生做文献综述做得最好了,因为文献电子化后,“四库”都可以在网上,一搜“性情”这个词就都出来了,第一次在哪里出现,其实根本不了解背后的语境。其实,还需要对“情感哲学”有个整体理解之后,再回来把握中国智慧。
李:对。
刘:那年,您不是让我找研究“郭店竹简”的那几位坐下聊一聊,您还记得吗? 但后来没弄成。
李:他们做得很专门。我倒是希望,“清华简”公布一下,看看有什么新东西没有?我对竹简比较关心。
刘:“郭店竹简”至少证明了《礼记》里面的很多东西是老的。
李:我早就说过,《礼记》是后人写不出来的,可能有些后来添加的东西,但一定有很多是原始的。所以,许多“伪书”,我早就说过,不是伪书。这就要靠判断。在上世纪50、60年代,我就讲过这话。
刘:不过,“情感哲学”、“情本体”,做起来不容易,比理性哲学还要难。
李:因为情感是什么东西,现在并不清楚。
刘:还不清楚,包括您的界定、您的定义,有时还是很粗线条、很宏阔的。
李:就像情感与欲望的关系,是不清楚的。欲望与想象的关系,也很重要。想象也是非常重要的,也很不清楚。
刘:尤其是您的情与理的结构,情与理的比例到底是多少,不清楚。再比如,如何讲羞耻(shame)。起码把“情感哲学”几个基础的东西研究一下,才能开个头吧。
李:所以,要先看些东西。
刘:做“情感哲学”,对我来说,就是刚起步。
李:你这个态度很好,就是刚起步。因为这个问题牵扯太大,特别是牵扯到科学,科学还不发达嘛。
刘:因此要先把西方的“情感哲学”的基本结构加以理解,中国就是那些东西,佛教之前与之后不同。如果没有西方的东西加以映照,那还是传统的做法了。先做个轮廓,然后六七十岁也差不多了。
李:你还早着呢,其实一年两年可以做很多事情。
刘:集中精力,心无旁骛地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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