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篇经典小小说 – 哪个妞污

100篇经典小小说

前言

                

               

极短篇小说,也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微型小说”、“小小说”、“一分钟小说”,其名虽然各异,其实却无二致,指的是同一种文学形式,是小说家族中那种最能以一滴水反映汪洋大海、用一粒沙展现昊莽乾刊的绝妙尤物。小小说,字数一般不会多于千把字,然而,其创作难度却未必比那些数十万言的长篇巨作来得轻松。因为要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中,把故事叙说得有头有尾、把人物刻划得有血有肉,少了那种点石成金的手段、功力是断乎不行的。这就像只给鲁班几块砖、几片瓦、几根木料,却要他搭出一座阿房宫一样!难不难?难。可鲁班毕竟是鲁班,就这点材料,他把阿房宫里最精彩的部分搭给你看了,剩下的,你不是有脑子呢吗?极短篇小说的作者们,一个个也都像极了鲁班,他们在这极短的篇幅里给我们的,也正是生活中最精彩的那一块儿。置身于当今社会,你会感到,工作、学习、生活,一切的节奏都加快了,说句笑话,人们的空闲都要用“纳米”来计算了。在这个背景下,本来就堪称“小说快餐”的极短篇成为读者的新宠,也就不足为奇了。各种版式的选集纷纷问世,车站里、地铁内、茶饭后、临睡前,人们手把一卷各得其乐的场景屡见不鲜。但是,选本的瑕瑜互见、水平的参差不齐,不仅模糊了极短篇小说的本来面目,也令读者难于取舍。

               

正是有鉴于此,我们特地从极短篇小说的汪洋大海之中,撷取了近二百年来国外作者那些最经典、最具特色同时也是最引人入胜的精品,汇编成这部《世界经典小小说金榜》,以飨读者。这个选本,精选了世界各国著名文学大师契诃夫、高尔基、赫尔岑、屠格涅夫、海明威、霍桑、欧。亨利、爱伦。坡、毛姆、齐福、沙奇、王尔德、莫泊桑、雨果、都德、川端康成、岛崎藤树、都筑道夫、星新一、志贺直哉等创作的极短篇小说佳作百余篇,所选作品不仅具有思想性、艺术性,同时也具有可读性和代表性。可说是向读者展示了一座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的经典的世界小小说宝库。

               
 

宾叔叔的抉择〔阿尔及利亚〕奇努阿。阿切贝

                    

公元一千九百十九年,我在乌木鲁的尼日公司是个年轻的职员。在那年头当个职员有如今天的部长,我的薪水是二镑十先令。你们也许会笑这二镑十先令的小钱,可是这在如今要值五十镑呢。那时候买头大山羊才四先令。我还记得公司里资历最深的非洲职员是个来自萨洛的人,他支薪十镑十三先令四便士。在我们眼中,他简直像位总督。像所有有志向上的青年一样,我也加入了非洲俱乐部。我们打网球,玩撞球。每年我们与欧洲俱乐部举行一场锦标赛。不过我对这并不怎么热衷,我喜欢的是周六晚间的舞会,女人如过江之鲫。不是那些今天在镇上满街跑的三八女人,而是像这个那样的标致妞儿们。我有辆来礼牌自行车,全新的,每个人都喊我叫快乐宾。我可真是刚出炉的面包,炙手可热。可只有一样——我们可以大笑,开玩笑,喝酒,什么都行,但是得时刻保持头脑清醒。我父亲教训我说,真正的本乡子弟必须得能够睁着一只眼睛睡觉。这我永远忘不了。所以说,尽管我与大家伙儿有玩有笑的,他们也冲着我喊:“快乐宾!快乐宾!”的,可是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里有数。乌木鲁的女人都很精明;你还没数一,她们就数得出二。因此我得格外小心。我从来没有告诉她们任何人去我家朝哪条路走,我也从来不吃她们烧的饭,因为怕她们下了迷药。那年头我见过好多年轻人为女人丧了命,因此我牢记父亲的教诲:永远不要让跟你握手的人摸过了肘子。我可以说惟一的例外,是个高挑、黄皮肤的打鱼人家的女郎,叫玛格丽特。一个礼拜六的上午,我正在听留声机,全新的HMV一世。(我从不买二手货。要是没钱买新的,我一声也不吭;这是我的座右铭。)我放了一张唱片,站在窗前,嘴里嚼着口香糖。人们穿着体面地打我窗前走过到附近一座教堂去。这个玛格丽特跟他们一块儿走的时候,看见了我。也真是运气,我看见她时已经太晚,来不及躲藏。就在当天——她没等到第二天或第三天——教堂一关了门,她就走回来了。据她说她是来劝我皈依天主教的。天下真有这等怪事!玛格丽特真有她一套!这么标致的一个女子。不过我现在要跟你说的,并不是玛格丽特。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是怎么才不那么胡闹的了。那是个新年除夕。你们是知道的,对我们“月底”的人而言,新年可比圣诞节还要疯玩儿。圣诞节之前,这个月可说已到了山穷水尽,但是新年那天口袋可是沉甸甸的。因此,那天我就到俱乐部去了。我看见今天你们年轻人说能喝酒,我直想笑。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喝酒。你们一瓶啤酒或一杯威士忌下肚,就又吵又嚷地像发了神经似的。那天晚上我只是小饮白马牌。记得吗:“从爱丁堡到伦敦或任何地方途中都不必下马,就在白马酒窖歇歇脚吧……”万能上苍!我有个习惯,就是从不喝混酒。我去喝威士忌时,我知道那天是威士忌日;要是我明天想喝啤酒,明天必是啤酒日;我不会再碰别的酒。那天我喝的是白马。我吃了一只烤鹅,还买了一罐几内亚黄金烟草。不错,那年头我也抽烟。是位德国大夫说我的肺已经像锅底一般黑了,我才戒掉的。那帮德国大夫真鬼怪。你们是晓得的,他们常在你头上,肚子上或任何所在打针。你只要指出哪儿疼,他们就往哪儿打针——绝不浪费时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喔,对了,我喝了一瓶白马,又啃了一只烤鹅……喝醉?我的字典里没有这个字眼儿。我一辈子也没醉过。我父亲常说,治疗嗜酒的方法就是不喝。我是想喝就喝,要停就停。那天深夜三点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你喝得已经够多了。于是我跳上我的来礼牌自行车,悄悄地回家睡觉去了。那段时候,我们公司的那位资深职员,因为一捆一捆地偷白洋布被发觉而坐了牢,我正代理他的职务,所以住在公司的一幢小房子里。你们知道现在的奥立文大楼在哪儿吧?……对了,就在尼日河畔,我那时住的房子就在那里。房子一边的两间屋子我住,管店的住另一边的两间。也是该当我运气,那个人正休假,所以他住的那边空着。我开开前门进到里边。然后又把门锁上了。我把自行车放在头一间屋子里,进入了卧房。我太倦了,连灯都懒得去点。我把衣服脱下,挂在椅背上,像块木头似的倒头往大铁床上躺了下去。我的上苍老天,有个女人在我床上!我心里立刻想到该是玛格丽特。因此我开始傻笑,还摸摸她这儿呵那儿的。她一身脱得精光。我继续傻笑,还问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没吭声,我猜她是因为那天要我带她去俱乐部我不肯,在生我的气。我对她说过:我可以在那里跟你碰面,可是我是不带任何人去俱乐部的。我猜想她是为了这个在跟我怄气。我叫她不要闹别扭,可是她仍是不开腔。我问她是不是睡着了——没话找话嘛。她还是不说话。虽然我告诉过你们我不喜欢女人来我家,不过任何规矩都有例外。所以说,要是我说那天夜里发现玛格丽特在我很生气,那我真是在扯漫天大谎了。我还在笑个不停的时候,注意到她的乳房像十六岁少女的那样挺直——或者,顶多十七岁。我心想那大概是因为她平躺在床上的关系吧。可是,当我摸到她的毛的时候却像欧洲人的那么细软,我的笑声骤然间冷住了。我摸她的头发,也是一样。我一下子从床上飞跳下来,口里嚷道:“你是谁?”我的头顿时肿得像个木桶,我开始发抖。那女人坐了起来,伸出手招我回去,她又用手摸我。我一下子又跳了回来,对她大声叫骂。这时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怎么能这么怕女人?管她是白女人、黑女人,反正都是十仙令十便士。于是我说:“好吧,我会立刻叫你开口。”

               

说着,我开始在桌子上找火柴。那女人大概知道我在找什么,她说:“毕可,阿帕可瓦纳,欧可。”

               

我说:“喔,你不是白女人啊。那你是谁?要是不告诉我,我就要划亮火柴了。”

               

我摇了摇火柴盒,告诉她我不是说着玩儿的。我的胆子壮起来了,我也在拼命想那个声音,因为很耳熟。

               

“回到床上来我就告诉你。”

               

这是我听到的第二句话。不管是谁说那声音很耳熟,他是在骗人。那声音比糖还甜,可是绝不耳熟。于是我把火柴划亮了。

               

“求你别,……”这是她说的最后半句话。要是我能告诉你们后来我怎么样,又是如何逃出那间屋子的,那可纯粹是臆想,我只记得后来我像发了疯似的直朝马休家狂奔而去。我抡着双手猛捶他家房门。

               

“是谁?”他在里头问?“开门呵,”我喊道:“看在上苍老天的面上,快开门。”

               

我大声喊叫自己的名字,可是我的声音早已走了样了。门只开了一条小缝,我看见我这个亲戚右手里握着一把弯刀。我栽倒在地上,他说:“老天爷原谅他。”

               

那天夜里是老天爷引导我到马休。欧比的家,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往哪边跑的。我当时不知道自己还在世上或是早就死了。马休往我头上泼了冷水,过了一会儿我才算喘过气来告诉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我想我一定说颠倒了,不然他不会一直问我她长得什么样子,长得什么样子。

               

“我刚才跟你说了我没看见她。”

               

我说。

               

“喔,这样呵,可是你听到她的声音了吧?”

               

“我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我也摸过她,她也摸了我。”

               

“我不知道你是否尽了力把她吓走,”马休这么说。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不过马休这句话却使我睁开了眼睛。我立刻知道了,去拜访我的是尼日河神女妈咪。乌塔。马休又说了:“得看你的人生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如果要的是财富,那你今天晚上可犯了大错,不过如果你真是你爸爸的儿子,可以跟我拉拉手。”

               

我们握了手,他说:“我们的老爹从没说过一个男人应当贪财而不要妻子儿女。”

               

如今我的妻子们每一跟我怄气,我就告诉她们:“我也不怪你们。我当年要是聪明的话,我早该娶妈咪。乌塔的。”

               

她们齐声大笑,问我为什么没娶她。最小的一个说:“别着急,老爹,她还会来的;她明天就会来的。”

               

说着惹得她们又笑了起来。当然我们都是在说笑。天下哪有不要子女要钱财的男人呢?除非像那个发神经的白人史都华。杨博士。噢,对了,我没告诉你们。那天晚上,我把妈咪。乌塔赶走之后,她跑去找史都华。杨博士去了,他是个白种商人,作了她的入幕之宾。喔,你们听过他的大名呵?……嗯,不错,他后来成了全国最富的男人。可是她不准他结婚。他过世之后,又怎么样了?他所有的财产都落入外人手里了。那算好命吗?我问你,老天有眼。

 

一个黑夜〔爱尔兰〕萨缪尔。贝克特

                

               

发现他伏地趴着;没有谁惦记他,没有谁寻找他。一位老妇人发现了他。大概说来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漫无目标地寻找野花,仅仅是黄颜色的。一心盼着野花却意外碰见他伏在那儿,他面孔朝地两臂伸展,身穿大衣尽管不合时宜;挨着尸体隐约露出一长排纽扣从头到尾紧扣着他。各种纽扣形状相异大小不一。裙子穿得略高但仍然拖地拖曳。乍看也吻合。头颅近旁斜躺着一顶帽子,从帽边帽顶便看得出来他身着略呈绿色衣服趴着并不太显眼。从远处再瞅上一眼只见得那个白色头颅。她是否以往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在他脚的某个部位见过。她全身衣着乌黑,长长的裙边在草地里拖曳着。天色已暗,现在她是否该离去走进东方。这是她的影子过去常走的方向。一条漫长的黑影。这是出生羊羔的时节,可并不见羊羔。她望不到一头;假设碰巧有第三者路过他只能见到躯体。起初一眼是那位老妇人站立的躯体,走近再一瞧躯体就地趴着。乍看也吻合。荒野,老妇人一身黑服一动也不动。身躯在地上文风不动。黑色臂上端是黄颜色的;白发在草地间;东方在夜晚动弹不得。天气,天空昼夜阴云密布,西北偏西的边角终于露出了太阳。要雨水吗?要使你愿意下几颗雨滴,要使你愿意清晨下几颗雨滴。就此说定。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整天关闭在屋内,她现在和太阳一起出来了。她加紧步子想拿下整个荒野。奇怪路途杳无人迹。她漫无边际地瞎走,狂热地寻找着野花,狂热地眼巴巴看着夜幕降临的危急。她惊愕地说每年这个年头怎不见有一大群羊羔。早年丧夫那会儿她还年轻,穿着一身黑衣,为了让坟上的花儿再度开放,她浪迹四处寻觅他昔日钟爱的花朵。为了给他的黑色臂端上配上黄花,她费尽心机最后还落得两手空空。这是她出门第三桩吃惊的事情,因为这该是野花遍地的时节。她的故友的身影使她厌恶。受不了,因此她把面孔转向太阳。她渴望夕阳西落,渴望在漫长的夕照中再次毫无顾忌地游荡。更为凄伤的是她的长黑裙在草地拖曳时发出熟悉的??声。她走着,两眼半睁半闭像似朝着光亮走去。她可能会自言自语说对于简简单单的三月或四月的夜晚这一切显得过分奇怪了。终不见人烟,终不见羊羔,终不见野花。身影和??声令人厌恶。行走途中脚震动了一具尸体。意外。没有谁惦记他,没有谁寻找他。黑色绿色的服装现在看来激动人心;白色头发颅弯依稀可见几片拔落的野花。一张阳光晒焦陈旧的面容。一幅生动的场景如果你愿那么说的话。现在开始万籁俱寂,只要她不再走动。终于太阳西下,太阳不见了,阴影笼罩万物。这儿四周只有阴影一片。余晖渐渐隐退。黑夜无星无月。一切显得吻合。不过仅此而已。

 
 

小园中〔奥地利〕里尔克

                

               

一个人有时会产生各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就譬如说昨天吧。当时我又和露西夫人并排坐在她家别墅前的小花园里。年轻的金发夫人沉默无言,一双目光深沉的大眼睛仰望着黄昏时锦缎般绚丽的天空,手里把一块布鲁塞尔花边手绢当作扇子轻轻摇着。我闻到阵阵沁人肺腑的芳香,但不知是来自她这摇动的手绢呢,还是来自那株丁香树?“这株美丽的丁香可真叫……”我说——纯粹是无话找话。须知沉默是一条神秘的林间小道啊;在这条小道上,常会有种种见不得人的念头窜来窜去的。所以万万沉默不得!这当儿,夫人闭上了眼睛,头往后靠着椅背,让夕照静静地躺卧在她那线条细腻的眼皮上。她的鼻翼微微颤动,宛如一只在鲜嫩的玫瑰上吮吸着花露的小小蝶儿的翅膀。她的手不经意间搭在了我的椅子的扶手上,紧挨在我的手边。我的手指尖仿佛感到了她的手在轻轻颤抖——不,不仅仅是手指尖。这种感觉流贯了我全身,一直涌进了我的脑子里,使我失去了全部思想——只除去惟一一个……这个惟一的想法慢慢成形,恰似山区暴风雨前骤然凝聚起来的乌云一般:“她是别人的妻子哩……”见鬼!这不是我早知道的么;而且这个别人甚至还是我的朋友呐。——然而,今天这个奇怪的想法仍一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感觉自己仿佛是个乞儿,眼睁睁盯着面前点心店橱窗中的精美糕点,可望而不可及……“您在想什么呢,夫人?”——我硬把自己从非非之想中拖出来。她嫣然一笑:“您真像他啊!”

               

“像谁?”她转过脸来望着我,坐直了身子:“像我已亡故的哥哥!”

               

“哦——。他死时年轻吗?”她叹了口气:“很年轻呵。他饮弹自尽了。可怜的人!他生得多么英俊可爱啊。等一等,我这就给您相片看。”

               

“您哥哥多大?”我岔开话题。她却似乎没有听见,一对明亮的眸子静静地盯在我脸上,叫人心慌意乱。她的眼睛大得就像整个天空。

               

“瞧这眼睛周围的线条,瞧这嘴……”她梦也似的说。我努力冷静地望着她的脸,可是做起来非常困难。她细细地看了我很久,然后把椅子移得更靠近我,用亲切感人的语调讲起她的哥哥来。她声音很低,头几乎挨着我的头,使我闻到了她金发的幽香。对昔日的幸福与痛苦的生动回忆,使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表情更加活泼。在激情的火光辉映下,她的容颜变得使我觉得是那么熟悉,我仿佛真的成了她所怀念的亲人了。这双眼睛……这张嘴……我想着——这就是我自己的脸呀;只不过更加高贵,更加细腻一些……终于,她讲不下去了,开始啜泣起来,把小巧玲珑的脑袋埋在布鲁塞尔花旁边;而我呢,便几乎喊出来:我就是他!就是他!我真幸福哟,还在生前就有这样一位女子为我痛哭流涕……不知不觉间,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摩她那被晚霞映红了的头。她毫不表示反对。后来,她抬起泪光晶莹的眸子,若有所思地说:“他要还活着,我俩就会永远生活在一起,我一辈子也不肯嫁人的……”我听得出了神。这时候,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了。我望着西下的夕阳,心里嘀咕:“她是别人的妻子哩……”可是这想法经她一哭,就给哭跑了。还没等落日完全隐没在紫色的山岗背后,她那娇小的脑袋已经贴在我胸前,蓬松的金发弄得我的下巴怪痒的。接着,我便吻去了露西夫人脸颊上露珠儿般莹洁的泪水。随着头几颗苍白的星星在黄昏的天空中显现,她的红唇也绽出了甜蜜的笑意…………一小时后,我在园门边碰上了她归来的丈夫;在他向我伸出手来的当儿,我才发现自己的领带上粘着一粒香粉。这该死的香粉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在急忙伸出一只手去与我朋友相握的同时,另一只手却努力想把它弹掉。

 

二草原〔波兰〕显克微支

                

               

有两片土地相并的排着,正如两个极大的草原,中间只有一条明丽的小河将他们分开。这河的两边,在某一地点渐渐的分离,便造成一个浅的渡口——一个盛着安静清澈的水的小河。

               

“人们可以看见清澈河流下的黄金色的底,从那里长出荷花的梗,在光辉的水面上开花;红色的蝴蝶绕着红白的花飞舞;在水边的棕榈树和光明的空气中间,鸟类叫着,仿佛银铃一样。这是从这边到那边去——从生之原往死之原去的渡口。这两面都是那至高全能的梵天所创造,他命令善的毗湿奴主宰生之国,智的湿缚主宰死之国。他又说道,”你们各自随意去做。“

               

在属于毗湿奴的国内,生命便沸涌出来。太阳开始出没,昼夜也出现了,大海也涨落起来;天上有云走着,满含着雨;在地上生出树林,许多的人、兽和鸟也都出来了。那善神创造爱,使一切生物能够繁衍子孙,他又命令爱,叫他同时便是幸福。这时候梵天叫毗湿奴去,对他说道:“在地上你不能想出比这更好的了,天上又已经由我造成,你可以暂且休息,让那所创造的,便是你所称为人的,独自去纺生命的纱吧。”

               

毗湿奴依了梵天的命令,于是人们开始照管自己了。从他们善的思想里,生出了喜悦;从恶的思想里,又生出了悲哀。他们很惊异的看到这生活并不是无间的喜宴,而且梵天所说的生命之纱,也有两个纺女纺织着:一个有微笑的面貌,一个有泪在她的眼中。人们走到毗湿奴的座前,诉说道:“主啊,悲哀里的生活是不幸啊。”

               

他答道:“让爱来安慰你们。”

               

他们听了这话,便安静了,一齐走去。爱果然将悲哀赶走,因为将他和爱所给予的幸福比较起来,便觉得很轻了。但是爱却同时又是生命之产生者。虽然毗湿奴的国土是极大,但人类所需要的草果蜂蜜树实都缺乏了。于是最聪明的人们举起手来砍去树木,开辟林地,耕种田野,播种收获。这样工作便来到世间。不久大家须得一律分工;工作不但成为生活的基本,而且便是生活的本身了。但是工作生劳苦,劳苦生困倦。人们又来到毗湿奴的座前,伸着两手,说道:“主呵,劳苦使我们衰弱,困倦住在我们的骨里了;我们希求休息,但是生命要索我们不停地工作。”

               

毗湿奴答道,“大梵天不许我改变生活,但我可以创造一点东西,使他成为生活的间歇,这样便是休息。”

               

于是他创造了睡眠。人们很喜悦地受了这新的赐品,大家都说从神的手里接受来的一切物事之中,这是最大的恩惠了。在睡眠里,他们忘记了他们的劳苦与悲哀;在睡眠里,那困倦的人恢复了他们的力气,那睡眠揩干了他们的眼泪,正如慈母一般,又用了忘却的云围绕着睡者的头。人们赞美睡眠,说道:“你祝福了,因为你比醒时的生活更好。”

               

他们只责备他,不肯永久的留着;醒又来了,以后又是工作——新的劳苦与困倦。这思想苦迫着他们,于是他们第三次走到毗湿奴那里说道:“主啊,你赐给我们大善,极大而且不可言说,但是还未完全。请你使那睡眠成为永久的。”

               

毗湿奴皱了他的额,因为他们的多事,所以发怒了,回答道:“这个我不能给你们,但在河的那边,你们可以寻到现在所要的东西。”

               

人们依了神的话,大家走向小湖;到了岸边,他们观看对岸的情状。在那安静而且清澈、点缀着花朵的水面之后,横着死之原,湿缚的国土。那里没有日出,也没有日落,没有画,也没有夜。只有白百合色的单调的光,融浸着全空间。没有一物投出阴影,因为这光到处贯彻,——仿佛它充满了宇宙。这土地也并非不毛,凡目力所能到的地方,看见许多山谷,满生美丽的大小树木;树上缠着常春藤;在岩石上垂下葡萄的枝蔓。但是岩石和树干几乎全是透明。仿佛是用密集的光所造。常春藤的叶有一种微妙清明的光辉,有如朝霞;这很是神异,安静,清净,似乎在睡眠里做着幸福而且无间的好梦。在清明的空气中,没有一点微风,花也不动,叶也不颤。人们走向河边来,本来大声谈讲着,晃了那白百合色的不动的空间,忽然静默了。过了一刻,他们低声说道:“怎样的寂静与光明呵!”

               

“是啊,安静与永久的睡眠……”那最困倦的人说道:“让我们去寻永久的睡眠罢。”

               

于是他们便走进水里去。蓝色的深水在他们面前自然分开,使过渡更为容易。留在岸上的人,忽然觉得惋惜,便叫唤他们,但没有一个人回过头来,大家都快活而且活泼的前行,被那神异的国土的奇美所牵引。大众站在生的岸上,这时看见去的人们的身体变成光明透彻,渐渐的轻了,有光辉了,仿佛与充满死之原的一般的光相合一了。渡过以后,他们便睡在那边的花树中间,或在岩石的旁边。他们的眼睛合着,但他们的面貌是不可言说的安静而且幸福。在生之原这里,便是爱也不能给与这样的幸福。——一切留在生这一面的人,见了这情形,互相说道:“湿缚的国更甜美而且更好……”于是他们开始渡到那边去,更加多了。老人,少年,夫妇,领着小孩的母亲,少女,都走过去,像庄严的行道一般;以后几千几百万的人,互相推挤着,过那沉默的渡口。直到后来生之原几乎全空了。这时毗湿奴——他的职务是看守生命——记起当初是他自己将这办法告诉人们,不禁颤抖起来。也不知道怎样才好,便走到最高的梵天那里。他说道:“造物主啊,请你救助生命。你将死之国造得那样美丽,光明而且幸福,所以一切的人都舍弃了我的国土去了。”

               

梵天问道,“没有一个人留在你那里么?”

               

“只有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他们这样的互相恋爱,所以情愿失却那永久的安静,不肯闭了眼睛,使彼此不能相见。”

               

“那么你要求什么呢?”

               

“请你将死之国造得更不美丽,更不幸福,否则就是那一对的人也怕要舍我而去,在他们的爱之春天一旦过去之后。”

               

梵天想了一会,说道:“不,我不去减少死之国的美丽与幸福,但我将另造一点东西去救存生命。自此以后,人们当被规定渡到那边去,但他们将不复自愿地去做。”

               

他说了这话,便用黑暗织了一张厚实的幕,造了两个生物,苦痛与恐怖,命令他们将这幕挂在路口。生命又充满了生之原了,因为死之国虽然仍是那样的光明而且幸福,人们都怕这入口的路。

 
 

大理石鸽子〔丹麦〕凯尔德。阿贝尔

                

               

祖母做油煎饼的诀窍是:两磅面粉、一磅砂糖、八个……八个鸡蛋?……不,六个就差不多了,一百二十五克黄油,两调羹奶油、一点氨粉和一些碎柠檬皮,然后只消这么一弄,再放到清油里,放到猪油里也成,现在它们变成淡褐色了,瞧,这就是油煎饼。油煎饼、犹太饼、褐色的点心以及小蛋糕和大糕点,美味得让人倒胃口的,所有食物上都放满了杏仁,地板上到处是白砂糖和罐头盒盖子。日历告诉人们,圣诞节即将来临了。我的天哪,还有八天就是圣诞节了!喔,对了,您知道吗,等您盼来了圣诞前夜,也就精疲力尽了。圣诞节那天您就会吃腻了鹅肉,圣诞节第二天,圣诞树的松针撒落一地,圣诞节第三天简直就令人诅咒了。

               

“哼,您倒说得轻巧。”

               

一位愁眉苦脸的姑娘边嘟囔边跨上她的自行车。她小名叫安娜,至于姓什么,那是无关紧要的。她的父母都去世了。她对人生的一切都敬而远之,每天坐在商店的收款机前闷闷不乐地工作。下午五时,她骑自行车回家,次日九点,她又准时开始重复前一天的工作,如此日复一日,心如死灰。商店里顾客如潮,人们拥进拥出,采购最后一批圣诞礼品。对了,您一定知道,那些礼品并非特别值钱,并也不能够显得太寒碜了。您送给弟媳什么礼物呀?喔,这您放心,她肯定会欣喜若狂的。那么别人会不会也欢天喜地呢?谁……?喔,您指的是孩子,当然,当然,这也是他们的节日嘛。不错,这确实也是孩子们的节日。有猪肝酱和腌肉吃,腌肉再加上赞美诗,我们还要给圣诞树披上节日的盛装,把一颗星星挂在树顶。纸做的天使围着闪闪发光的金属彩带,插着锡纸的翅膀,飞来飞去,纸板做的星星在眨眼,红色和白色的天梯在松树的芳馨中交叉横陈在玻璃球之间——好一派圣诞良辰的热闹气氛。可是,如果无处享受这圣诞节气氛,那么它来临不来临又有什么两样呢?安娜,那位心情忧郁的姑娘,边骑自行车边这样想。她在车灯里放上一支圣诞蜡烛,朝着教堂墓地蹬去,她要让那些长眠地下的人也知道,现在正是节日。在墓地的门口,她买了一束圣诞节时才开放的郁金香,这束花虽然枝细叶瘦,却顽强地用它那炽烈的颜色引人注目。安娜要把这几朵插在枝条拂地的松树上,剩下的要点缀大理石白鸽子底座四周围着的镀镍栏杆。当她走上墓地的小径时,其他扫墓人正陆续离去。他们毫不悲戚,愉快而迅速地履行了对故人与往事的义务。这些人掩饰不住脸上迫不及待的神情。那些笑眯眯的眼神已开始幻想着如何改变这世界,圣诞节的钟声和棉花似的雪片会使它面目一新。嘴是谈论美好的事情的,此时几乎忍不住要去议论鹅肉和紫菜头的美味了,但他们还是克制住,因为事情要一样一样办,先要准备圣诞铃,再采购紫菜头,而后是圣诞树,再置办圣诞礼物,最后还是免不了出漏洞,比方说有个朋友寄来了恭贺节日的明信片,而自己却恰恰忘掉给这个朋友寄去一张。安娜肃立在墓前。坟墓维护得很好,四周有一圈黄杨灌木丛,一道锁链围栏阻止闲人进入那块通向墓碑的小花园。这块在寒冬中由石砾和玫瑰花组成的方寸之地是她的财产,是她在大地脸上一星星私产。在这块土地下面安葬着催人回首往事的故人,而高悬于大地之上的苍穹却对安娜此时庄重肃穆的仪式无动于衷。安娜怀着悲痛的心情扫了墓,然后坐在一张罗马风格的长铁椅上陷入沉思。她的脸庞已有些憔悴,人们把她忘了,因为人们对她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从来没有人想到她,没有人赠给她礼品。圣诞节并不见得是孩子们的节日,不然也会有她的份的,她向来是一个乖孩子。墓碑之间的空地黑的,只有那只大理石小鸽子散发出洁白的光彩。它真可爱啊!它总是守候在故人与鲜花中间。除了这里,它又何处能去呢!“你不要紧吧?”那只鸽子扬了扬头说,“我心里好难受啊,我独自一个陪伴着这墓地,那碑文我能横着、竖着、正着、倒着背诵如流了。你认为这有什么乐趣吗?绝对没有!”安娜一下子目瞪口呆。

               

“是的,你当然不知道什么叫做难受!我这只紧闭双喙的鸽子越来越像一只漫画上的秃鹰了。而你跑到这儿来,拔拔草,松松土,把所有干枯的树叶扫到人家的墓地里,这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一种乐趣罢了!”

               

“鸽子啊,你怎么冤枉人呢!”这是安娜惟一能讲的话。

               

“哼,别把我与你的鸽子混为一谈!我是大理石之身。即使不是大理石鸽子,我也会成为石碑的。我奉劝你赶快回家,你简直令人讨厌。我憎恨那些靠着往事而生存的人,尤其是那些一无所有的人!”

               

“你这只可恶的鸽子,心眼儿太坏了!”

               

“是的,你说得不错。可你到底是何等人呢?你只不过是人口普查表上的一张照片,近况:未婚,特征:接受不起别人的礼物。”

               

“可是从来没有人给过我什么呀。”

               

安娜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边擦鼻子边抽泣着说。

               

“没有吗?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想向别人夸夸口。”

               

“喔,这样可不好。”

               

安娜说着抬起眼睛。

               

“不好?……好吧,随你去说吧。我要说的东西的的确确是值得夸耀的,很值得夸口的。它不是别的,而是这大地,整个地球!”鸽子边说边高傲地展开翅膀,它立足不稳,险些栽进后面的扁柏丛里。

               

“可是我要大地有什么用呢?”她说,这时候一泓泪水已含在她的眼里,她几乎哭起来,因为那鸽子在逗弄她。

               

“瞧,你自己瞧!”那鸽子暴躁地叫着。

               

“你既不知道人家送你什么,也不情愿接受人家给你的礼物。实际上,早在许多年前你第一次过生日的时候就得到了它。但是你的父母当时说,对你来说嘛,还是等一等更好。这样一来,地球殷切地等了你多年,它以为你总有一天会想到它的。然而你却没有,直到现在我再次慷慨大方地把它送给你时,你还是不愿笑纳。它太大了,是不是?放不进抽屉里。你要大地究竟有什么用呢?当然是在它的怀抱里生活,生活——我说的是生活!过圣诞节的不是有一大批娃娃吗?他们来日方长,生长繁衍,子孙相传,但我可不愿同你谈论这些。我的礼物太妙了,简直太美了。好了,他们要关门了,你还是快走吧。你以为我愿意守在这里看着你一整夜吗?”那鸽子再也不吭声,又去聚精会神地默读墓碑上死者的生卒年月和姓名了。在公墓外边,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人间充满了音乐和油煎饼,还有用粉红纸包装、彩带缠绕、插着松枝的礼物。所有松树都好像要去参加化装舞会的人们一样,被打扮得异常美丽。安娜,那位郁郁寡欢的姑娘站在那里,双手抚摩着自行车。突然之间,空气变得清新宜人,点心和炒杏仁的气味被净化掉了,那姑娘弯下身去,把手放在大地上说:“谢谢,谢谢,我愿意要你。”

               

当她骑着自行车顺着街道驶去时,那马路说道:“祝你圣诞节快乐!”

 

不值一文的老奶奶〔德国〕布莱希特

                

               

我爷爷去世时,奶奶已七十二岁了。爷爷在巴登的一个小城里开一家小小印刷厂,专营石版印刷,死前和两三个助手一起在厂里工作。奶奶操劳家务,不雇女佣,照管着荒凉破落的老屋,为大人和孩子们煮饭烧菜。她是一个瘦小的妇人,蜥蜴般的眼睛炯炯有神,但说起话来慢吞吞的。她含辛茹苦把五个孩子抚养成人——她本来养了七个。为了孩子们,她年复一年地消瘦下去。孩子中有两个姑娘到美国去了,两个儿子也离了家。只有最小的一个因为体弱多病,在小城里。他是印刷工人,已成了家,家里人口很多。因此爷爷去世时,老家只有她一个人。孩子们写信来时,问起她今后打算怎样生活。有的请她去住,做印刷工人的小儿子则希望带着家人一起搬到她屋子里去。可是老奶奶一一拒绝了他们的建议,只希望每个孩子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稍稍捎些钱来。这家印刷厂早已过时,几乎没有什么生意,甚至负了债。孩子们来信说,她不能独个儿住着。但她硬是不同意,他们只好屈服,每月寄给她一小笔款子。她想,反正做印刷工人的小儿子还住在这个小城里呢。印刷工人有时也写信给哥哥和姐姐,向他们谈谈母亲的情况。从他给我爹的信中以及奶奶安葬后两年我爹一次访问所获悉的情况中,才使我对这两年内发生的事有一个粗略的印象。看来,奶奶拒绝印刷工人搬到她那宽敞而现在却是空荡荡的屋子里去住,一开始就使他十分失望。他和四个孩子住在三间房间里。奶奶跟他们的关系并不怎么密切,只是每星期日下午带孩子们去喝咖啡,别的什么都谈不上。她每季去看望她的儿子一二次,帮助儿媳做做家事。年轻的媳妇嘀咕了几句,说住在印刷工人的屋子里实在太挤啦。印刷工人沉不住气,在信里大发牢骚。有一次我爹写信问他,奶奶现在干些什么,他的回答只是寥寥数语,说她常去看电影。咱个应当理解,看电影在当时可不是一件普通的事,在她子女的心目中尤其如此。三十年前的电影同今天的不一样。它总是在设备简陋、通风不良的场所放映,往往在玩九柱戏的球道上演出,入场处前面贴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广告,上面画着凶杀和恋爱悲剧的惨相。到那边去的只是少年,或者是一对对贪图那边光线黑暗的情侣。孤零零的一个老太婆去那儿,必然引人十分注目。去看这种电影,还有一方面要考虑。入场券肯定很便宜,但这种娱乐在等级上跟吃甜食相差无几,这就等于“瞎花钱”,瞎花钱是不光彩的。还得说一句,我奶奶不但不经常跟本地她的那个儿子来往,而且也没有任何熟人去看她或邀请她。她从来不赴小城的咖啡茶会,却常常到一个补鞋匠的工场里去,工场坐落在一条声名狼藉的小巷里,特别在下午,总有各式各样不大正派的人闲坐着,其中有地位低微的女侍者和青年工匠。补鞋匠是个中年人,曾游历世界各地,但结果一无所得。据说他也喝酒。跟这种人交往,对老奶奶来说无论如何是有失身份的。印刷工人在一封信中说,他曾同他母亲谈过这件事,但得到的却是冷冷的回答。

               

“他看到些什么了?”这就是她的答复,谈话就此中断。和我奶奶商谈她不愿意听从的事,可不是那么简单哪。在爷爷死后半年左右,印刷工人写信给我爹说,他母亲现在隔天就要在饭店里吃饭。这消息多么令人震惊!奶奶一生本来为一家十余口煮饭烧菜,吃的一直只是一些残羹,如今却上饭店吃喝起来了!她究竟怎么啦?不久我爹出差到家乡附近一带,于是去探望他的母亲。他去看奶奶时,奶奶正想出去。她重新把帽子放下,给他斟一杯红葡萄酒,并给他吃干面包片。她看去镇定自若,既没有特别兴奋,也并非默不作声。她问起我们大家的情况,当然没有问得特别详细;她主要想知道孩子们有没有樱桃吃。她还跟过去一模一样。房间自然一尘不染,她看去也挺健康。她的新生活方面,只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那就是她不想跟我爹一起到墓地去扫丈夫的墓。

               

“你一个人去吧,”她漫不经心地说,“他的墓在第十一排左面第三座。我还得去别的地方呢。”

               

印刷工人事后又说,她谅必是到补鞋匠那里去了。他大发牢骚。

               

“我和家里人蹲在这几间小房里,只能干五小时的活,挣的钱又少,我的气喘病又发作了。可大街里那间屋子却空着不住人。”

               

我爹在旅馆里租一间房间,等着邀奶奶去住,至少形式上表了一下态;但她置之不理。哪怕整屋子都是家里人,她还是提出一些反对的理由,说他不该和家人一起来住,把旅馆房钱白白花费了。看来她要和家庭生活一刀两断,现在想走一条适合自己脾胃的新路。我爹的脾气很好,既然看到奶奶十分愉快,就对我叔父说,一切听老太太自便吧?可她究竟想干什么呢!根据下一步报导,她已订了一辆“布雷克”,想在某一个星期四到什么地方去远足。

               

“布雷克”是一种大型高轮马车,坐得下整整一家人。过去有几次,当我们做孙子孙女的去看爷爷时,爷爷曾租了这种“布雷克”马车。当时奶奶一直待在家里。她不屑地把手一挥,拒绝一起去。乘了“布雷克”马车后,她又去K城旅行。这是一个大城市,乘火车约两小时才到。那边正在赛马,奶奶就是乘车去看马的。印刷工人现在简直惊惶失措了,他真想请一位医师。我爹看信时摇着头,但不主张请医师。我奶奶不是独个儿去K城的,有一个姑娘伴她同行。印刷工人信里说,姑娘是个傻里傻气的人,是老奶奶隔天吃饭的那家饭店里的厨师助手。从这时起,这位“怪姑娘”就牵着奶奶的鼻子走。看来,奶奶把她当作宝贝似的宠着她。她带奶奶去看电影,到那个补皮鞋的铺子里去,那鞋匠还是社会民主党人呢。传说这两个女人在厨房里一面玩牌,一面喝红葡萄酒。

               

“现在她替那个’怪姑娘’买一顶帽子,上面还有玫瑰花,”印刷工人灰心绝望地说。

               

“而咱们的安娜连圣餐时穿的衣服都没有!”叔父的信写得歇斯底里气十足,信里一个劲儿数落着我们亲爱的奶奶,而且丝毫不肯让步。别的情况,我是从爹那儿获悉的。旅馆老板向他眨巴着眼睛,悄悄说:“B太太像大伙儿说开的那样,现在正在寻欢作乐呢。”

               

实际上,我奶奶在最后几年,生活上一点也不宽裕。不上饭店时,她一般吃少许蛋制品,喝些咖啡,主要吃的是她喜爱的干面包片。为此,她破费买些便宜的红葡萄酒,每餐总要喝上一小杯。她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不仅仅收拾她所住的卧室和所用的厨房。但她瞒着儿孙偷偷在抵押。大家始终不知道她的钱究竟花到哪儿去了,看来她都给那个补鞋匠了。奶奶死后,他搬到另一个城里,据说在那儿开了一家规模很大的鞋店。严格地说,她一生前后经历了两个阶段的生活。第一阶段的生活是她做女儿、妻子和母亲时代的;第二阶段则纯粹以B太太的面目出现。这时她孑然一身,不尽任何义务,经济情况虽不十分好,但比较宽裕。第一阶段的生活前后长达六十年,第二阶段却不到两年。我爹后来得悉,她在最后半年对一般人干脆置之不理。夏天,她清晨三点钟就起床,在小城空荡荡的街上漫步,因为她只有一个人。她有时去看望牧师,据大伙儿说,那位跟老太太作伴的牧师,竟也邀她一起去看电影!她一点也不孤独。在补鞋匠那儿显然有一群兴高采烈的人们,他们在高谈阔论。她在那儿经常带着自己一瓶红葡酒站着,只顾喝自己杯里的酒,而别人却夸夸其谈,对可敬的当局大肆攻击。这瓶红酒她是专留给自己的,有时也带些烈性的酒给大伙儿喝。某一个秋日早晨,她突然在卧室里去世了。她不是死在床上,而是死在窗口的一把木椅里。她本来请那位“怪姑娘”在晚上看电影,因而死时姑娘在她身边。她活到七十四岁。我看到过她的一张照片,挂在死时睡的那张床上。这照片是专为她儿孙们摄的。我们看到的,是一张满是皱纹的小小的脸,嘴唇狭而嘴巴阔。她的脸很小,但并不渺小。她长年累月奴仆般地劳动,只有短短几年才饱享清福,终于油尽灯枯,了却一生。

 

笑者〔德国〕海恩里克。波尔

                

               

每当有人问起我干哪一行时,我就窘态毕露、满面通红,口结不已,而原本人家都觉得我是个挺镇定的人的。我很羡慕那些能说“我是个泥水匠”的人。我羡慕理发师、记账员与作家这些可以直截了当有所招认的人,因为他们的职业不言自明,无需冗言解释,而叫我回答这类问题,却感到十分局促:我是个笑者。一旦招认了,我在回答第二个问题:“你是这样谋生的吗?”时,又得老老实实地再招认一次:“是的。”

               

我的确靠发笑维生,而且笑得很好,因为套句商业用语来说,我的笑声是供不应求的。我是个优秀的笑者,没人笑得跟我一样好,也没有人能如此发扬我这行艺术的精粹。有很长一段时间,为了避免没完没了的解释,我会称自己为演员,但是我的才华在滑稽剧与朗诵术的领域中实在显得过于贫弱,我觉得用这个名称是太离谱了;我喜爱真理,而真相是:我是个笑者。我既非小丑,又不是滑稽演员。我并不使人们开心,我表演开心;我像罗马帝王一样地笑,或者笑得像个敏感的小男生,我发出十七世纪的笑声,与发出十九世纪的同样自在,如果场合需要,我一路笑尽所有的世纪,所有的社会阶层,所有不同的年龄,就像修皮鞋的,这不过是我练出的一种技能。在我的心胸中,怀抱了美洲的笑声,非洲的笑声,白种、红种与黄种的笑声——只要报酬合宜,在导演的要求之下,我的笑声就能轰然而出。我已经变得不可或缺了;我在唱片里笑,在录音带中笑,电视导播对我也蛮尊重的。我凄惨地笑,适度地笑,神经地笑;我笑得像个电车上的剪票员或像杂货店里的帮工;清晨的笑声,晚间的笑声,子夜的笑声与黎明的笑声。简言之,无论何时需要何种笑声——我都得笑。这样一种行业,不必我说,自然是十分令人厌烦的了,特别是我还有一项专长——擅发传染性的笑声,这对三四流的滑稽演员而言,我更是不可缺少的帮手了,这级演员很怕——也难怪他们——观众会错过他们说的关键性笑话,因此多半的晚上我都在夜总会里充当不露声色的捧场者,我的职责就是在表演节目嫌弱的当儿,发出传染性的笑声。这种笑声必须小心地在时机上扣得很准;我的放声纵笑不能来得太早,也不可来得过迟,必须恰是时候;在事先排练好的节骨眼儿上,我放声一笑,整个观众的轰笑也会响彻全场,台上说的笑话也才给救了起来。至于我呢,则拖着疲惫的身心来到衣帽间,穿上大衣,庆幸自己总算下班了。回到家中,总会发现有电报在等着我:“即刻需要你的笑声。星期二录音。”

               

数小时之后,我已经坐在暖气过强的特别快车上悲叹我的命运了。简直不必说,当我下了班或休假的时候,我是一点也不想笑的;牛仔巴不得能忘却牛群,泥水匠能忘掉灰泥也是一桩乐事,木匠家中的门常常是坏的,要不然就是抽屉开不开。卖糖果的喜欢吃酸黄瓜,肉贩子喜欢杏仁饼,烤面包的宁可嚼香肠;也不要啃面包;斗牛士养鸽子消遣,赛拳的看见自己的孩子流鼻血,脸都吓白了;我觉得这都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我自己工作之余就从来不笑。我是个严肃的人,很多人认为-或许十分正确——我是个悲观厌世的人。在我们婚姻生活的头几年中,我妻子常会对我说:“笑几声嘛!”但后来她就认清了我是无法满足她这个愿望的。我能在全然的肃穆中放松脸部紧绷的肌肉与磨损的精力,我就会觉得快乐。是真的,连别人的笑声我都受不了,因为那太令我想到自己的职业。所以说,我们的婚姻是十分静寂、安详的,因为连我妻子也忘了怎么笑了;偶尔我见她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我也回她一个浅笑。我们谈话声调很低,因为我痛恨夜总会里的喧嚣,还有录音间中不时充斥的闹声。不清楚我的人认为我沉默寡言。或许我是这样,因为我得常常张开口大笑。我一生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偶尔让自己也挤出一丝温柔的浅笑,我常怀疑自己可会真正笑过。我想没有。我的兄弟姊妹始终认为我是个老气横秋的孩子。不错,我以各种不同的形式笑,但我却从没听过自己的笑声。

 

轻蔑的一瞥〔德国〕库森别格尔

                

               

电话铃响了,警察局长拿起听筒——“喂!”

               

“我是克尔齐警长。刚才有一位过路人轻蔑地瞧我。”

               

“或许你弄错了吧,”警察局长要他考虑一下,“几乎每个碰上警察的人都感到心虚,不敢正视。这看起来就像是轻蔑。”

               

“不,”警长说,“不是这么回事。他轻蔑地打量我,从制服、帽一直到皮靴。”

               

“你为什么没有把他抓起来?”

               

“当时我愣住了。在我想到这是侮辱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

               

“你还认得出他来吗?”

               

“肯定,他蓄的是红胡子。”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相当难受。”

               

“坚持一下,我叫人来换班。”

               

警察局长打开了话筒。他派出一辆救护车到克尔齐那个区去,同时命令把所有蓄红胡子的公民抓起来。配备有无线电话器的巡警队接到命令的时候,正在值勤。两个人正在试验哪一辆车跑得快,另外两个人在酒馆里庆贺店主的生日,三个人帮着一个同事搬家,其余的人在街上买东西。但一听到事情的经过,他们就急忙驱车直奔市中心区。他们封锁了一条又一条街道,逐户搜查。他们跑进商店、饭馆、住宅,凡找到一个红胡子,就把他拖走。到处交通停顿。警报的鸣叫声使居民惊惶不安,谣言风传:这次搜捕的目标是一个大杀人犯。围捕刚开始了几小时,虏获可观:五十八个红胡子给带到警察总局来了。克尔齐警长,由两名护理人员搀扶着,在这批嫌疑犯面前省视而过,但他却没有指认出作案人。警察局长归因于克尔齐的健康状况,命令审讯拘留犯。他说:“就算他们在这件案子里清白无辜,他们肯定也犯过别的错误,审讯总是会有收获的。”

               

对,审讯诚然会有收获,特别是在这个城市里,但不要以为受审的人受到了虐待;还不至于到如此粗暴的地步,所采用的方法是比较微妙的。长期以来,秘密警察不声不响地讯问了每个公民的亲属和仇人,从而建立了一套卡片,从这里面可以查到他特别憎恶什么:风钻的嘎嘎声,刺目的强光,石碳酸气味,北欧民歌,剥皮老鼠的样子,狗叫,等等。如果运用得彻底,这些办法大多可以奏效:它能从受审者嘴巴里逼出供词来,有真有假,视情况而定,而警察总是高兴的;这五十八个人现在所面临的就是这类办法。要搜捕的那个人早已回到了他的寓所;警察按他的门铃的时候,他没有听见,因为他正往浴盆里放水。洗澡水准备好了之后,他倒是听见门铃声了,但那是邮递员送来一份电报。消息是可喜的,有人给他在国外准备了一个好职位,——不过,条件是:他得立即启程。

               

“好,”这人说,“好,现在要做两件事:胡子要剃掉,因为我讨厌它了,要弄到一份护照,因为我没有。”

               

他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重又穿好衣服。为了庆贺这个大喜日子,他选了一条特别漂亮的领带系上。他打电话询问几点钟能指望搭上一架飞机。他离开寓所,跨过几条恢复了宁静的街道,走进一间理发店。这件事办完后,他到警察总局去,因为他知道只有在那里才能在很短时间内领到一份护照。说到这里,得补充一点:这个人事实上是轻蔑地瞧过那个警察的,原因是克尔齐的样子极像他的表兄艾贡。对这个不中用而且欠着他钱的表兄,这人感到轻蔑,这种感情在他见到克尔齐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倾注于目光中了。所以,克尔齐的观察是正确的,他的报告是无可指摘的。事有凑巧,这人走进警察局的时候,又碰上那位使他想起他表兄艾贡的警察了。但这一次,为了不得罪对方,他把目光迅速移开了。而且,那可怜的人显然健康状况不佳,两个护理人员正陪着他走向一辆救护车。申请护照的事并不如这人想像的那么简单。他身边带有一些证明文件,也出示了电报,这都无济于事,他申请出国的计划,匆促得没有分寸,吓坏了经管护照的警官。

               

“一份护照是一份重要文件,”他解释说,“办这么一份证明文件是需要时间的。”

               

这人点点头。

               

“按规章制度可能是这样。但每种规章制度都有例外。”

               

“这种情况我决定不了,”警官说。

               

“只有警察局长才能决定。”

               

“那就交给他决定。”

               

警官把文件找到一块儿来,站起身来。

               

“您跟我来,”他说。

               

“我们抄近路——穿过办公室。”

               

他们穿过三四个房间,那里面坐的尽是蓄红胡子的人。

               

“真滑稽,”这人想。

               

“我原先不知道他们有这么多人。我现在不归他们那一伙了。”

               

像一些独裁者一样,警察局长也爱摆出社交场上老手的样子。他听取了报告就把那警官打发走了,然后请客人就座。但客人要勉强装出笑脸却不容易,因为这位警察局长的模样长得像他同样厌恶的堂弟阿突尔。但是,掌管微笑机能的肌肉却尽忠职守——这可是关系到护照的大事啊。

               

“小官儿们胆小,”警察局长说,“他们避免作任何决定。不在话下,您马上而且就在这儿可以领到护照。您到伊士坦布尔上任,是我们城市的荣誉。我祝贺您。”

               

他在护照上盖了个印,签上了名。他大大方方地把护照递给客人,好像那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什么小本儿。

               

“您系了一条特别漂亮的领带,”他说。

               

“一幅市区图,是吗?”

               

“不错,”这人回答说,“是伊士坦布尔的市区图。”

               

“妙极了的主意。好吧,”警察局长站起身来,把手伸向那人,“我祝您一路平安。”

               

他把客人送到门口,向他亲切地挥手致意,然后走进审讯拘留犯的房间里。为了缩短自己受折磨的时间,那些可怜人已经承认一些违法行为,但就没有承认指控的那一条罪行。

               

“继续审讯!”警察局长命令道,然后去吃午饭。他回来时,见那里摆着一份报告。一个理发师报告:他上午按照一个顾客的意愿,给他剃掉了蓄着的红胡子。这人本身他描写不出,但他记得衣着上的一个显眼之处:一条印有市区图的领带。

               

“我这匹蠢驴!”警察局长叫了一声。他一步跳两级,奔下楼梯。院子里,他的车停着备用。

               

“到飞机场!”他朝着司机喊道,顺势一靠,坐在后排位子上。司机施展出全身本事。他辗死了两只狗、两只鸽子和一只猫,擦坏了一辆电车,轧坏了一辆装着废纸的手推车,吓坏了成千上百的过路人。在他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在外边老远的地方,只见飞往伊士坦布尔的飞机从跑道上分秒不差地起飞了。

夜里老鼠是睡觉的〔德国〕沃尔夫冈。波尔契特

                

               

在孤零零的墙上开着一个窗洞,那张开的大口像是在打呵欠,被夕阳的余晖照射,呈现出一片又蓝又红的色彩。一团团尘云在东斜西歪的烟囱残臂之间闪闪发光。瓦砾片堆成的荒野发着楞。他闭着眼睛。突然眼前更暗了,他觉得有人走了过来,正站在他面前,黑,蹑手蹑脚。这下他们发现我了!他想。但是他眯起双眼只看到两条套着破旧裤子的腿,弯曲得相当厉害,以致于他的目光能从它们中间穿过去。他壮着胆子顺着裤腿往上瞄了一眼,认出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和一只篮子,指尖上沾着些土。你在这儿睡觉啊?那人边问边俯视着他乱蓬蓬的头发。于尔根眯起眼睛,他的眼光从这人的两腿当中穿过,瞧着太阳,说:不,我没睡,我要守在这儿。那人点点头:是这样,为了这个,你带着大棍子对吗?对。于尔根勇敢地回答,同时握紧了棍子。你在守着什么呐?这我不能说。他双手紧紧攥着那根棍子。是守着钱,对吗?那人放下篮子,在裤子臀部上来回擦着小刀。不,根本就不是为了钱,于尔根轻蔑地说,完全是另外一样东西。哦,那是什么呢?我不能讲,反正是别的东西。好,不说,那我也就不告诉你篮子里装的什么?那人用脚踢了一下篮子,啪地合上小刀。哼,篮子里装的什么我会猜,于尔根一脸鄙夷,兔子草。好家伙,真准!那人十分惊讶地说,你真是个机灵鬼。多大了?九岁。啊哈,瞧瞧,九岁了。那么你也知道三乘九等于几,是吧?那还用说,于尔根答着,为了争取时间,他还补了一句:这很容易。他的目光从那人的两条腿中间穿过。三乘九是吗?他又问了一遍,二十七。我一下就算出来了。一点不错,我就有这么多兔子,那人说。于尔根不由得张大嘴巴:二十七只?你可以去瞧嘛,不少还是仔兔呢。你不想去看看吗?我可不能,我得守在这儿,于尔根犹豫着。老这样?夜里也这样,那人问?夜里也一样,天天这样,一直是这样。于尔根抬头看着罗圈腿。打星期六起就这样了,他悄声说。你难道就没回过家?饿了总该吃吧。于尔根拿起一块石头。下面放着半个面包,还有一个白铁盒。你抽烟吧?那人问道,用烟斗吗?于尔根抓紧棍子,畏缩地说:我抽自己卷的烟,我不喜欢烟斗。多可惜,那人朝着他的篮子弯下腰,你满可以安安静静地瞧瞧那些兔子,特别是那几只小的,或许你还能挑一只,可你却不能离开这里。不,于尔根伤心地说,不不。那人拿起篮子,直起身子。那好吧,如果你非得呆在这儿的话——多可惜。他转过身去。要是你能替我保密,这时于尔根急忙说是因为那些老鼠。罗圈腿缩回了一步:因为老鼠?是呀,它们吃死人,吃人,它们靠这活命。谁说的?我们老师。那你就留神起老鼠来了?那人问?才不是呢!接着他用很低的声音讲道:我的弟弟,他就躺在下面,就在这儿,于尔根用棍子指着倒塌的墙垣。我们的房子遭到了轰炸,地下室里的亮光一下子没有了,他也不见了,我们还大声叫过他。他比我小好多,才四岁。肯定他还在这儿。他比我小好多。那人俯看着他乱蓬蓬的头发,突然说道:那,你们老师就没有告诉你们,夜里老鼠要睡觉吗?没有,于尔根轻声说,一下子显得很不耐烦,这个他没有说过。哟,如果他连这个也不知道,还算什么老师,那人说,夜里老鼠是睡觉的,夜里你可以放心回家,夜里它们总睡觉,天一黑就睡下了。于尔根用棍子在瓦砾堆里戳出一个个小窟窿。这儿全是它们的小床,他想,全是小床。现在你明白了吧?那人又说(他的罗圈腿显得很不安静),我现在赶紧去喂我的兔子,等天一黑我就来接你。或许我还能带一只来,一只小的,还是,你说呢?于尔根在瓦砾堆里戳出一个个小窟窿。全是小兔子,白的,灰的,灰白的。我不知道,它们夜里是不是真的睡觉,他轻声说着,看着罗圈腿。那人翻过一堵堵断墙到了街上。当然,他在那里说,你们老师应该卷铺盖滚蛋,要是他连这个都不知道。于尔根站了起来,问:我真能有一只兔子吗?一只白的成吗?我找找看,那人边走边喊,可你一定要等着我,我带你回家,懂吗?我得告诉你父亲怎样做兔子笼,这事你们可得懂。好,于尔根喊道,我等着。天黑前我还得留意老鼠。我一定等着,他又喊:我们家里还剩有些木板。箱子板,他叫道。可是那人已经听不到这些了,他圈着雨条弯腿朝太阳跑去。黄昏把太阳染得血红,于尔根还能看见阳光从那两条腿当中照射过来,两条弯弯的腿。还有那只篮子兴奋地摇晃着,里面是兔子草。青青的兔子草,因为瓦砾片而变得有些发灰。

 

快乐〔俄罗斯〕库普林

                

               

一个大皇帝召他国中的许多诗人和哲人到他的面前。他用这个难题问他们:“怎样才是快乐了?”第一个人慌忙答道:“是这样,要常常能看见上帝般的脸上的光辉,还要永远感觉。”

               

大皇帝冷冷地说道:“挖去他的眼睛。换一个上来。”

               

第二个上前高声奏道:“有权力才是快乐。您大皇帝陛下,是快乐的。”

               

但是皇帝答了他一个苦笑说:“不相干,我身子害病,可没有权力去医好他。拔去他的鼻子,这个光棍。换一个。”

               

接着上来的害怕地说道:“快乐就是财产。”

               

但是皇帝答他说:“我很富有,却偏是我问这句话。给你一块黄金和你的头一样重好不好?”

               

“啊呀,陛下!”

               

“你应该得的。替他在头上缚一块黄金和他的头一样重,把这个叫花子抛在海里。”

               

皇帝焦躁着喊道:“第四个。”

               

于是有一个人穿着褴褛的衣服、火红着眼睛匍匐上前,吃吃的说道:“唉!至聪明的陛下!我盼望得很少。我很饿,给了我满足,我就可以快乐了,要跑遍天下的去传扬陛下的仁德。”

               

皇帝很嫌恶的说:“喂他,他若饱死了的时候,报给我知道。”

               

又另外上来了两个,一个是壮健的运动家,玫瑰红的肌肤,低平的额头。他叹息一声说道:“快乐是在诗的中间哩。”

               

还有一个是枯瘦憔悴的诗人,两颊正在发烧,他说:“快乐是在健康中间。”

               

但是皇帝惨然微笑告诉他们说:“我若有本领交换了你们两个人的命运,那么,诗人啊,你不到一个月就会哀求要才思。而你,海格尔士(古勇士)的化身,就要到医生那边去讨丸药请他减轻你的体重了。都安安稳稳的去吧。还有什么人?”第七个身上佩着水仙花傲然的喊道:“还有一个浮生在此。快乐是在太虚之中的。”

               

皇帝懒懒的传谕道:“割去他的头。”

               

那蒙罪的人立刻变得比他的水仙花更灰白了。他哆嗦的说道:“皇帝,皇帝陛下,饶恕我吧!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啊。”

               

但是皇帝很厌倦地摇他的手,呵欠着柔声说道“带他下去,割去他的头。皇帝的话是和玛瑙一般硬的。”

               

又来了许多旁的人。有一个人只说了几个字:“女人的恋爱。”

               

皇帝准了他,说道:“很好。把我国境内最美丽的妇人和女郎挑一百个给他。但是再给他一杯毒药酒。等那时候到了来报给我知道,我要看看他的尸体。”

               

另一个说:“我所有的欲望若能立刻办到,那就快乐了。”

               

皇帝很狡猾的问他:“那么你现在有什么欲望呢?”

               

“我么?”

               

“是啊你。”

               

“陛下……这问题太出我意料之外了。”

               

“活埋了他。唉,还有聪明的人么?好,好,走近些,你恐怕知道快乐在那里吧?”这聪明的人——因为他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答道:“快乐是在人类思想的可爱。”

               

皇帝的眉毛皱锁了,他怒声喊道:“喝!人类思想!什么是人类思想?”但是这聪明的人——因为他真是一个聪明的人——只温然的微笑,并不回答。于是皇帝命令他到地下的监狱里,那边只有永远的黑暗,并且没有一些外边的声音可以给他听见。一年之后,他变了聋盲的人,并且不能站立了,他们带他去见皇帝,他回答皇帝:“哦,你现在还快乐么?”那个问题,用下面这几句话:“是的,我快乐。在牢狱的时候,我是一个皇帝,是一个富人,是在恋爱之中,我饱食,我饥饿——凡这些都是我的思想给我的。”

               

皇帝很不耐烦地喊道:“那么,思想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你好生记着,再延长五分钟我就要绞死你,把唾沫唾在你那张狗脸上。到那时你的思想还能够安慰你么?到那时你在地面上浪费的思想还能够存在么。”

               

这聪明的人坦然回答,因为他是一个真聪明的人,说:“蠢材,思想是不朽的。”

 

变色龙〔俄罗斯〕契诃夫

                

               

巡官奥楚蔑夫洛①穿着新的军大衣,手里提着一个小包,穿过市场的广场。他身后跟着一个火红头发的巡警,端着一个筛子,那上面盛满了没收来的醋栗。四下里一片寂静……广扬上一个人也没有……商店和饭馆的敞开的门口无精打采地面对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张开,就跟许多饥饿的嘴巴一样;在那些门口附近,就连一个乞丐也没有。

               

“好哇,你咬人,该死的东西!”奥楚蔑夫洛忽然听见了喊叫声。

               

“伙伴们,别放走它!这年月咬人可不行!逮住它!哎哟……哎哟!”传来了狗的尖叫声。奥楚蔑夫洛往那边一瞧,看见商人彼楚金的木柴场里跑出来一条狗,用三条腿一颠一颠地跑着,不住地回头瞧。它身后跟着追来一个人,穿着浆硬的花布衬衫和敞着怀的坎肩。他追它,身子往前一探,扑倒在地上,抓住了狗的后腿,于是又传来狗的尖叫声和人的呐喊声:“别放走它!”带着睡意的脸从商店里探出来,木柴场四周很快地聚了一群人,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

               

“仿佛出乱子了,长官!……”巡警说。奥楚蔑夫洛把身子微微向左一转,往人群那边走去。在木柴场门口,他看见前面已经提到的那个敞开了坎肩前襟的人举起右手,把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头伸给那群人看。在他那半醉的脸上好像出现这样的神气:“我要揭你的皮,坏蛋!”就连手指头本身也像是一面胜利的旗帜。奥楚蔑夫洛说出这人是金银匠赫留金②。闹出这场乱子的罪犯坐在人群中央的地上,前腿劈开,浑身发抖——原来是一条白毛的小猎狗,脸尖尖的,背上有块黄斑。它那含泪的眼睛流露出悲苦和恐怖的神情。

               

“这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奥楚蔑夫洛挤进人群中去,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你究竟为什么举起那根手指头?……谁在嚷?”

               

“长官,我好好地走我的路,没招谁没惹谁……”赫留金开口了,拿手罩在嘴上,咳嗽一下。

               

“我正跟密特里。密特里奇谈木柴的事儿,忽然,这个贱畜生无缘无故把这个手指头咬了一口……您得原谅我,我是做工的人……我做的是细致的活儿。这得叫他们赔我一笔钱才成,因为也许我要有一个礼拜不能用这个手指头啦……长官,就连法律上也没有那么一条,说是人受了畜生的害就该忍着……要是人人都这么给畜生乱咬一阵,那在这世界上也没个活头儿了……”

               

“嗯!……不错”奥楚蔑夫洛严厉地说,咳了一声,皱起眉头,“不错……这是谁家的狗?我绝不轻易放过这件事。我要拿点颜色出来给那些放出狗来到处跑的人看看!那些老爷既是不愿意遵守法令,现在也该管管他们了!等到他,那个混蛋,受了罚,拿出钱来,他才会知道放出这种狗来,放出种种的野畜生来,看有什么下场!我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叶尔德林,”巡官对巡警说,“去调查一下,这是谁的狗,打个报告上来!这狗呢,把它弄死好了。马上去办,别拖!这多半是只疯狗……请问,这到底是谁家的狗?”

               

“这好像是席加洛夫将军家的狗!”人群里有人说。

               

“席加洛夫将军?哦……叶尔德林,替我把大衣脱下来,……真要命,天这么热!看样子多半要下雨了……只是有一件事我还不懂:它怎么咬着你的?”奥楚蔑夫洛对赫留金说,“难道它够得到你的手指头吗?它是那么小!你呢,说实在的,却长得这么魁梧!你那手指头一定是给小钉子弄破的,后来却异想天开,想得到一笔什么赔偿损失费了。你这种人啊……是出了名的!我可知道你们这些东西是什么玩意儿!”

               

“长官,他本来是开玩笑,把烟卷戳到它脸上去:它呢——可不肯做傻瓜,就咬了他一口……他是个荒唐的家伙,长官!”“胡说,独眼鬼!你什么也没看见,那你为什么胡说?他老人家是明白人,看得出到底谁胡说,谁像当着上帝的面一样凭良心说话……要是我说了谎,那就让调解法官③审问我好了。他的法律上说得明白,……现在大家都平等啦。不瞒您说,……我的兄弟就在当宪兵。”

               

“少说废话!”

               

“不过,这不是将军家里的狗,”……巡警深思地说,“将军家里没有这样的狗。他家的狗,全是大猎狗……”

               

“你拿得准吗?”

               

“拿得准,长官……”

               

“我自己也知道嘛。将军家里都是些名贵的纯种狗;这只狗呢,鬼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毛色既不好,模样也不中看……完全是个下贱胚子。谁会养这种狗?!这人的脑子上哪去啦?要是这样的狗在彼得堡或者莫斯科让人碰见,你们猜猜看,结果会怎么样?那儿的人可不来管什么法律不法律,一眨巴眼的功夫——就叫它断了气!你呢,赫留金,受了害,那我们绝不能不管……得惩戒他们一下!是时候了……”不过也说不定就是将军家的狗……“巡警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它的脸上又没写着……前几天我在他家院子里看见过这样的一只狗。“

               

“没错儿,将军家的!”人群里有人说。

               

“哦!……叶尔德林老弟,给我穿上大衣……好像起风了……挺冷……你把这只狗带到将军家里去,问问清楚。就说这只狗是我找着,派人送上的……告诉他们别再把狗放到街上来了……说不定这是只名贵的狗;要是每个猪猡都拿烟卷戳到它的鼻子上去,那它早就毁了。狗是娇贵的动物……你这混蛋,把手放下来!不用把自己的蠢手指头伸出来!怪你自己不好!……”

               

“将军家的厨师来了,问他好了……喂,普洛诃尔!过来吧,老兄,上这儿来!瞧瞧这只狗……是你们家的吗?”

               

“瞎猜!我们那儿从来没有这样的狗!”“那就用不着白费工夫去问了,”奥楚蔑夫洛说,“这是只野狗!用不着白费工夫说空话了……既然他说这是野狗,那它就是野狗……弄死它算了。”

               

“这不是我们的狗,”普洛诃尔接着说,“这是将军哥哥的狗,他是前几天才到这儿来的。我们的将军不喜欢这种猎狗。他哥哥却喜欢……”

               

“难道他哥哥来啦!是乌拉吉米尔。伊凡尼奇吗?”奥楚蔑夫洛问,整个脸上洋溢着感动的微笑,“哎呀,天!我还不知道呢!他是上这儿来住一阵就走的吗?”

               

“是来住一阵的……”

               

“哎呀,天!……他是惦记他的兄弟了……可我还不知道呢?这么一说,就是他老人家的狗?高兴得很……把它带走吧……这小狗还不坏……怪伶俐的……一口就咬破了这家伙的手指头!哈哈哈……得了,你干什么发抖呀?呜呜……呜呜……这坏蛋生气了……好一只小狗…”普洛诃尔喊一声那只狗的名字,就带着它从木柴场走了……那群人就对赫留金哈哈大笑。

               

“我早晚要收拾你!”奥楚蔑夫洛向他恐吓说,裹紧大衣,接着穿过市场的广场,径自走了。注:①这个姓的意思是“疯癫的”。②这个姓的意思是“猪叫声”。③保安的法官,只管审理小案子。

 

在邮局里〔俄罗斯〕契诃夫

                

               

前几天我们去给我们的老邮政局长斯拉德科别尔乔夫的年轻妻子送殡。那个美人下葬以后,我们按照祖辈和父辈的风俗回到邮局里去“追悼”。临到薄饼端上来,那个老鳏夫可就哀哀地哭了,说道:“这些薄饼跟去世的人一样的红喷喷。一样的漂亮!一模一样哟!”

               

“是的,”追悼的人同意道。

               

“您那位太太的的确确是美人儿……头一号的女人!”就是啊。……大家一瞧见她就暗暗吃惊。……可是,诸位先生,我爱她,倒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性子温和。这两点都是女人天生来的东西,在下层社会里也常常容易碰到。我爱她是因为她有另外一种精神品质。真是这样的,那个亡人,求主让她升天堂吧——我爱她是因为她尽管生性活泼、轻浮,可是对自己的丈夫却忠心,虽然她刚二十岁,我快要满六十了,她却忠心得很!她对我这个老头子真忠心!“教堂执事正在跟我们一块儿吃饭,这时候把他的怀疑用响亮的哼哼声和咳嗽声表现出来了。

               

“这是说您不相信吧?”鳏夫对他说。

               

“倒不是我不相信,”教堂执事慌了,“是这样的。……如今年轻的女人可能是非常那个的……什么幽会啦、用橄榄油加鸡蛋拌点辣作料啦……”

               

“您疑心,那我来给您证明就是!我是使用种种方法来维系她的忠心的,那就是说,使用战略性的手段,使用跟堡垒一类的东西。在我的摆布和我的精明性格下,我妻子对我不可能不忠心。我使出精明手段来保护我们婚姻的床。我知道一种像咒语似的话。只要一念这种话——得,我就可以踏踏实实睡觉,在忠心方面放心了。”

               

“这是什么话呢?”

               

“简单极了。我在城里散布不好的谣言。这谣言你们一定知道。我见了人就说:’我妻子阿辽娜跟警察局长伊凡。阿历克塞伊奇。沙里赫瓦特斯基姘上了。’这句话就够了。谁也不敢勾搭阿辽娜,因为生怕得罪警察局长。谁看见了她,都赶紧撒腿就跑,免得沙里赫瓦特斯基生气。嘻嘻嘻。要知道,跟那个一脸大胡子的蠢材一打上交道,包你倒霉,他就会打五个报告上去,说你家的卫生状况不行。比方说,要是他看见你家的猫跑到街上,他就打报告上去,说得那猫仿佛是一条撒了缰的牛似的。”

               

“这样说起来,您的太太没有跟伊凡。阿历克塞伊奇同居过?”我们惊奇得拖着长音问?“当然没有,那是我使坏。……嘻嘻嘻。小伙子,我挺巧妙地诓了你们吧?就是这么回事儿。”

               

在沉默中过了三分钟。我们坐着,一声不响;我们想到这个胖胖的红鼻子老头儿那么狡猾地蒙住我们,觉着受了侮辱,很惭愧。

               

“嗯,求上帝保佑您再结一回婚吧!”教堂执事嘟囔道。

幻想曲〔俄罗斯〕高尔基

                

               

在我房间窗外面的花园里,一群麻雀在洋槐和白桦的光秃的树枝上跳来跳去和热闹的交谈着,而且邻家房顶的马头形木雕上,蹲着一只令人尊敬的乌鸦,他一面倾听这些灰涂涂的小鸟儿的谈话,一面妄自尊大地摇晃着头。充满阳光和暖的空气,把每一种声音都送进我的房间:我听见溪水急急的潺潺的奔流声,我听见树枝轻轻的簌簌声,我能听懂,那对鸽子在我的窗檐上正在咕咕地絮语着什么,——于是随着空气的吹荡,春天的音乐就流进我的心房。

               

“唧唧——唧!”一只老麻雀在对他的同伴说。

               

“我们终于又等到了春天的来临……难道不是吗?唧唧——唧唧!”

               

“乌哇——是事实,乌哇——是事实!”乌鸦优雅地伸长脖子,表示了意见。我很熟悉这个持重的鸟儿,她讲话一向简短扼要,而且都不外是肯定的意思。她像大多数乌鸦一样,天生愚蠢,而又胆小得很。然而,她在社会上占有一个美好的地位,每年冬天她都要为那些可怜的寒鸦和老鸽子举行某些“慈善”活动。我也熟悉麻雀,虽然就外表来说,他好像是轻浮的,甚至是个自由主义者,但在本质上,他却是种颇为精明的鸟儿。他在乌鸦旁边跳来跳去,装出尊敬的样子,但在内心的深处,他很知道乌鸦的身份,并且在任何时候都免不了要讲上两段关于她的不大体面的历史。这时,在窗檐上的一只年轻爱打扮的公鸽,正热情地说服那只腼腆的母鸽:“假如你不和我分享我的爱情,那我就要因为绝望而苦苦地死——死掉,苦苦地死——死掉……”

               

“您知道吗,夫人,金翅雀们飞来啦!”麻雀禀报说。

               

“乌哇——事实!”乌鸦回答道。

               

“他们飞来啦,吵吵嚷嚷,飞来飞去,唧唧喳喳……这是一群怎样也不能安静下来的鸟儿!山雀们也跟他们一起来啦……正像往常一样……嘿-嘿-嘿!昨天,您晓得,我开玩笑地问过其中一只金翅雀:’怎么,亲爱的,你们飞出来啦?’他毫无礼貌地回答……这些鸟儿,对交谈完全不尊敬他的官衔、称号和社会地位……我呢,不过是一只七等文官麻雀①……”就在这时候,从房顶的烟囱后面,突然出现了一只年轻的大公鸦,他压低嗓门报告说:“我本着职份所在,细听息于空中、水里和地下的一切生物的谈话,并且严密注意他们的行动,我荣幸地报告诸位,即上述金翅雀们,正在大声地谈论春天,而且他们胆敢希望整个大自然似乎很快就要苏醒。”

               

“唧-唧唧”麻雀叫了一声,忐忑不安地望着这个告密者。而乌鸦善意地摇晃着头。

               

“春天已经来过,而且来过不只一次……”老麻雀说。

               

“至于讲到整个大自然的苏醒——这……当然,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假如这能得到那些负责主管部门的许可的话……”乌哇——是事实!乌鸦说道,用赏识的眼光瞄了交谈者一眼。

               

“对于以上所述,必须补充的是,”大公鸦又继续说,“上述那些金翅雀,对他们要饮水止渴的溪流,据说——有些混浊,因而表示不满,其中有几个甚至胆敢梦想自由……”

               

“啊,他们一向如此!”老麻雀叫喊道。

               

“这是由于他们年轻无知,这一点也不危险!我也有过年轻的时代,也曾经梦想过……它……”

               

“梦想过——什么?”

               

“梦想过宪——宪——宪——宪——宪——”

               

“宪法?”

               

“只是梦想过!只不过是梦想而已,先生!不用说——曾经有所梦想过……但是后来-这一切都过去了,出现了另外一个’它’、更为现实的’它’……嘿——嘿——嘿!您知道,对不起,对麻雀来说,这是更合适的、更为必要的……嘿——嘿……”

               

“哼!”突然响起了一阵有威力的哼叫声。在菩提树的树枝上,出现了一只四等文官灰雀,他体谅下情地向乌儿们点头行了个礼,就叽叽喳喳地叫道:“哎,先生们,你们没——没有注——注意到,空气里有股气味吗,哎……?”

               

“春天的空气,大人阁下!”麻雀说,而乌鸦郁闷不乐地把头一歪,用温柔的声音嘎叫了一声,好像绵羊在哞叫“乌哇——是事实!”

               

“嗯——是的……昨天在打牌的时候,一只世袭的可敬的鸱鹗也对我讲过同样的话……’他说,哎,好像有股什么气味……’我就回答说:’让我们看一看,闻一闻,弄个明白!’有道理吧,啊?”

               

“对,大人阁下!完全有道理!”老麻雀毕恭毕敬地表示意见。

               

“大人阁下,任何时候都必须等一等……持重的鸟儿,都是在等待……”这时,一只云雀从天空飞下来,落在花园里融雪的地面上,他忧心忡忡地在地上跑来跑去,喃喃地说道:“曙光用温柔的微笑,把夜空的星星熄掉,……黑夜发白了,黑夜颤抖了,于是沉重的夜幕,如同阳光下的冰块,渐渐消失。充满希望的心儿,透吸得多么轻快,多么甜美,我要迎接朝阳,迎接清晨,迎接光明和自由!……”

               

“这——这是一只什么鸟儿!”灰雀眯缝起眼睛问道。

               

“是云雀,大人阁下!”大公鸦从烟囱后面严峻地说。

               

“是诗人,大人阁下!”麻雀又宽容地补充道。灰雀斜眼看了看这位诗人,叽叽喳喳地叫道:“哼……是一只多么灰色的……下流货!他在那儿好像胡讲了一通什么太阳?自由吧?啊?”

               

“对,大人阁下”大公鸦肯定了一句。

               

“他是想在年轻的小鸟儿心中,唤起那些毫无根据的希望,大人阁下!”

               

“即可耻,复又……愚蠢!”

               

“完全对,大人阁下,”老麻雀应和着。

               

“愚蠢之极!自由,大人阁下,是某种不明确的,应该说,是种不可捉摸的东西……”

               

“可是,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好像,你自己也曾经号召大家向往过它?”

               

“乌哇——是事实!”乌鸦突然叫道。麻雀感到有些狼狈不堪。

               

“是的,大人阁下,我确实有一次号召过……但那是在可以使罪名减轻的情况之下……”

               

“啊……那是怎么回事?”

               

“那是在吃了中饭以后,大人阁下!那是在葡萄酒热气的影响……也就是说,在它的压力之下……而且是有限制地号召的,大人阁下!”

               

“那是怎么说的?”

               

“轻轻地说的:’自由万岁!’然后立即大声地补充了一句:’在法律限制的范围以内!’”灰雀看了乌鸦一眼。

               

“对,大人阁下!”乌鸦回答道。

               

“我,大人阁下,作为一只七等文官老麻雀,绝不能允许自己对自由的问题采取认真的态度,因为这个问题,并没有列入我荣幸任职的那个部门的研究范围之内。”

               

“乌哇——是事实!”乌鸦又叫了一声,要知道,不管她肯定什么,对她反正都是一样。这时,一条条溪水正沿着街道在滚流,它们轻声唱着关于大河的歌曲,说它们在不远的将来,在旅程的终点,将合流到大海里去:“浩荡的、奔腾的波浪会迎接我们,拥抱我们,把我们带进大海里去,也许,太阳的炎热的光线,又会把我们重新送上天空,而从天空里,我们又会重新在夜里化成寒冷的露水,变成片片的雪花或者是倾盆大雨落到地上……”太阳啊,春天灿烂的、温暖的太阳,在明亮的天空里,用充满爱的和炽燃着创造热情的上帝的微笑,在微笑着。在花园的角落里,在老菩提树的树枝上,坐着一群金翅雀,其中有一只带有鼓舞力地、正向同伴们唱着他从什么地方听来的一首关于海燕的歌。注:①俄文“HaABuPHSIN”一词有两种含意,既是“家里的”、“院里的”(如“家雀”),又是“七等文官”。

 

路过〔俄罗斯〕赫尔岑

                

               

……有一次我从乡下去莫斯科,在某个省城里待了两天。第二天早晨一个农民的妻子来见我,那农民是从我们家领地上到这里来经商的。她着急得不得了:丈夫已经坐了六个月的牢,她听到风声,说快要判刑了。我把案情询问了一遍;他所犯的罪并不严重。

               

我曾经认识法院的一个副院长,他是一个世界上最正直的人,同时又是个大怪物;我径自出发到刑庭去找他;当时还没有开庭;我那小老头,面目慈祥,戴着蓝眼镜,独个儿坐着在看厚得吓人的卷宗。我跟他已经三年不见,他看到我很高兴,这倒也不是因为我们彼此特别相爱,而是因为在阔别之后,看到熟识的面孔总是很高兴的。我把我的来由告诉了他,他命令把卷宗调来;判决书已经准备好,但是我请他注意到某些“减轻案情的情节”,他同意有可能从轻量刑。向他表示过感谢以后,我禁不住友好地抓着他的手说道:“符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要是我没有来,没有请您把卷宗重新看一遍,那农民不是会受到过重的惩罚了吗?”

               

“有什么办法呢,老兄,”那老头把蓝眼镜推到额头上,回答道,“我的良心是清白的;我不看过全部卷宗,从来不在定罪书上签字,但是我得承认,我怕去寻找减轻案情的情由,就像怕火一样。”

               

“嗯,倒是既无法责备您宽大无边,又无法说您过分热心于为被告人开脱呢。”

               

“完全相反。我在这法院里服务了近二十年,可是随便哪一次要我在严厉的判决上签名,我总禁不住要毛骨悚然。”

               

“那么您为什么不喜欢减轻案情的情节呢?”

               

“这样会牵涉太多;你们新派人自然就管抓个尖儿——就说您吧,想来就在哪个部里当过差,可是案子大概没有经办过;您在这上头是一窍不通。您是否愿意在我们档案库里钻研一番,哪怕把最近两年的卷宗看一下也好,以后会有用处的,您不仅会了解诉讼法而且还会了解人。您将会懂得寻找开脱的理由是怎么回事,它会牵涉到些什么。”

               

“我感谢您的善意建议,然而在我搬到你们的档案库中来住上几个月之前——要看完两架子的档案再快是办不到的——请您现在就解释一下那个使我愈来愈不理解的问题,那就是您为什么要讨厌减轻案情的情节。是太麻烦呢,还是每桩案子都要详细推敲,时间不够?”

               

“上帝啊,饶恕我的罪过吧,可是老兄,我在您眼里到底是土耳其人还是雅各宾党人,竟然会因为偷懒(请注意,先前人们曾经把一切都归罪于雅各宾党人,可是指责他们偷懒的荣誉却全盘属于符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而加深一个可怜人的不幸;我跟您说的是——会牵涉太多。”

               

“这么说悉听尊便,我愿意承认我是鲁钝到了不可饶恕的地步,但是我还是不懂得您的意思。”

               

“啊……啊……啊……,我这些彼得堡的官儿们,胳肢窝里挟着金黄小锁的山羊皮公事包,可是办起事来都是草包。您真是的,随便拿起哪一件案子来寻找减轻案情的情节,那就从一桩到另一桩,从另一桩到第三桩,结果是根本没有一个有罪的人。这算怎么回事?”

               

“这就更好啦。”

               

“那么照您说来,无论什么事情摸摸头就都算了。这在费拉特尔费亚①这类人吃人的地方是好的,可是在秩序井然的社会里,怎么能听任有罪过的人不受惩罚呢?”“不过既然您自己能为他找到开脱的理由,那他还算得是个什么有罪的人呢?”

               

“嗯,可是如果自作聪明的话,不论谁都可以宣告无罪。难道把我安插在这里是为了这个?我是老式人,我的工作是一板一眼地执行,而且就算不管这些,也不好——怎么办呢?明明有人偷东西,是个贼,可是这就来啦……什么他是因为饥饿才偷的呀,什么母亲病了呀,什么三岁就死了父亲,从此讨饭过日子,流浪惯了呀……反正没个完;这么说来就让小偷不受惩罚吗?不,老兄,有口供,有物证——请别生气,法典十五卷第几款有明文规定。就因为这样,所以这些减轻案情的情节对我说来是把锋利的刀,它们妨碍我清楚地了解案情。

               

“您知道,现在我已经有经验并且习惯了,可是开头的时候,说实在的,真够叫人受罪,生来一副坏脾气。夜晚脑筋里想起案件,就琢磨一通、推敲一番——再没别的可说:没有罪。好像故意刁难似的,总是睡不着觉;按理讲,干嘛要操心呢——既不是亲戚,又不是朋友,而是那么一个流浪汉、坏蛋、逃亡者……说来奇怪,心里可真痛得紧。宣告这个无罪,宣告那个无罪,可是那儿还有第三个……这还成什么话,我在职务上还没有玷辱过我自己,我要把我的纯洁名声一直保持到进填墓。况且上司会怎么说呢——老是判无罪,好像一个傻瓜,而且自己也过意不去。我考虑来考虑去,终于不再去寻找减轻案情的情由。我们的职务是艰难复杂的,不比民庭——证明了委托书,写好了契据,验过了遗嘱,认定了农奴赎身证,回头就能安心睡觉。可是这儿,一想到有一个叫叶里美的两星期前还站在这儿,说过话,可是现在已经走上去弗拉基米尔的道路②;有一个叫阿古丽娜的也是一样,而且,您知道,这一个……是走着去的……心里觉得怪可怜的。您现在懂了吗?”

               

“懂了,懂了,最善良最可敬的符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再会吧,这次谈话我永远忘不了。”

               

“老兄,请您在彼得堡别讲这些废话,部长或者某个大人物会怎么说呢——’是娘们,不是副院长。’”“啊,不,不,您放心——我跟大人物们根本是什么话都不说的。”

               

注:①美国东部的一个城市。②系指流放之意。沙俄时代放逐者由莫斯科经弗拉基米尔城而至西伯利亚。

 

门槛〔俄罗斯〕屠格涅夫

                

               

我看见一所大的建筑。正面的一道窄门大大的开着。门里是浓密的暗雾。高高的门槛前面站着一个女郎……一个俄罗斯的女郎。深暗的浓雾里吹着雪风,从建筑的深处透出来一股冷气,同时还有一个缓慢的,重浊的声音。

               

“呵,你想跨进门槛来做什么?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

               

“我知道,”女郎这样回答。

               

“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

               

“我知道。”

               

“和人疏远,完全的孤独?”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愿意忍受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打击。”

               

“不仅是你的敌人,而且你的亲戚,你的朋友都给你这些痛苦,这引起打击。”

               

“是……便是他们给我这些,我也要忍受。”

               

“好。你准备牺牲吗?”

               

“是。”

               

“这是无名的牺牲!你会灭亡,甚至没有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尊崇地纪念你。”

               

“我不要人感激,我不要人怜悯。我也不要声名。”

               

“你还准备去犯罪?”女郎低下了她的头。“我也准备去犯罪……”里面的声音暂时停住了。过后又说出这样的话语:“你知道将来在困苦中你会否认你现在有的这信仰,你会以为你是白白地浪费了你的年轻的生命?”

               

“这一层我也知道。我只求你放我进去。”

               

“进来吧。”

               

女郎跨进了门槛。一幅厚的帘子立刻放了下来。

               

“傻瓜!”有人在后面这样嘲骂。

               

“一个怪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这个回答。

 

一个东方的传说〔俄罗斯〕屠格涅夫

                

               

巴格达①的人,谁不知道宇宙的太阳,伽法尔②呢?许多年以前,伽法尔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有一天他在巴格达郊外散步。他忽然听见一声嘶声叫唤;有人在哀呼救命。伽法尔在一般他这样年纪的年轻人中间是以聪慧多智出名的;不过他有恻隐心;而且他自恃他有气力。他朝那叫声的方向跑去,他看见一个衰弱的老人,被两个强盗缚在城墙上,他们正在抢他的东西。伽法尔抽出他的剑,向那两个恶汉冲去。他杀死一个,另一个被他赶走了。得救了的老人便跪在恩人的面前,吻他的衣角,叫道:“豪侠的年轻人,我应当报答你的慷慨行为。我外貌是一个可怜的乞丐;不过只是外貌而已,我并不是一个平常人。你明天大清早到总商场来;我在喷水池旁边等你,那时你会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伽法尔想道:“这个人看外貌的确是一个乞丐;可是什么样的事情都会有的,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他便回答道:“很好,老伯伯;我要来的。”

               

老人注意地看了看他的脸,便走了。第二天早晨,太阳刚起来,伽法尔赶到商场去。老人已经在那儿等着了,一只肘拐靠在喷水池的大理石盘上。他默默地牵着伽法尔的手,把他带进一个四面围着高墙的小花园里去。花园的正中,一块绿色草坪上长着一棵很奇特的大树。这树像是扁柏,只是它的叶子是天蓝色。朝上弯的细枝上悬着三个果子——三个苹果:第一个是长的,不大不小,像牛奶一样地白;第二个大而圆,鲜红色;第三个带黄色,小而起绉纹。虽然没有风,整棵树都在微微打颤。它发出一声尖脆响亮的哀叫:它好像知道伽法尔来了似的。

               

“年轻人,”老人说:“你可以在这三个苹果中随便摘一个,不过你要知道,你要是摘白的来吃,你会变成人中最聪明的;你要是摘红的来吃,你会像犹太人洛齐斯尔特③那样的有钱;你要是摘黄的来吃,你会得到一般老妇人的欢心。你打定主意吧!不要迟疑了。一点钟里面,苹果就会枯萎的,连这棵树也要沉到地底下去!”

               

伽法尔垂下眼睛,沉思着。

               

“我应当怎么办呢?”他低声自语道,好像在同他自己辩论似的。

               

“要是你太聪明了,也许你就不肯好好地过活了;要是你比什么人都有钱,大家都会妒忌你;我不如摘第三个,就是干的那个,来吃!”他就这样做了;老人张开他没有牙齿的嘴大笑说:“啊,聪明的年轻人!你选得很好!白苹果对你有什么用?你其实比所罗门④还聪明。你也用不着红苹果……你就是没有它,也会有钱的。而且只有你的财富不会遭人妒忌。”

               

“告诉我,老人家,”伽法尔兴奋地说,“上天所保护的,我们喀立甫⑤的尊贵的母亲,她住在哪儿?”老人鞠躬到地,向这年轻人指示了路。巴格达的人谁不知道宇宙的太阳,伟大的著名的伽法尔呢?注:①亚洲土耳其的一州,今属伊拉克。②回教的太阳神。③犹太人,世界有名的大富豪。④以色列王,以贤、智出名。⑤回教国王的称呼。

 

退休的女人〔法国〕安妮。索蒙

                

               

阿尔贝特。普吕沃小姐刚刚荣获一枚镀金的银质勋章,这是为了表彰她三十年如一日,在经济学校教学上表现出的勤勤恳恳、尽心尽力的工作态度。隔着手提皮包柔软的羊皮(这提包是在重大的日子里才用的),她又一次抚摩着装着珍宝的小方匣子。她轻轻拍着已经松弛起皱的双颊(为了这种场合,她脸上厚厚涂了一层粉),舌头猛地向上一抬就把戴歪的假牙舔正了。

               

这个星期一是个节日,也是阿尔贝特。普吕沃头一个自由的星期一。她刚刚到了退休的年龄。那些辛苦操劳的日子对她来说不久就将成为甜蜜的回忆:备课、批改作业、天天上七小时的课。课堂上,她常常要维持秩序,斥责那些不服管的学生。(白费劲!)她们用一个手指头乱敲打打字机的按键。

               

“加尔班小姐,不要傻笑,如果你认为你的学习好坏并不重要,那你去弹钢琴好了!”她对这些事并不感到遗憾。

               

从今以后,埃利亚娜。加尔班可以在做速记练习时放声大笑了,阿尔贝特。普吕沃不会再看见她了,也不会再见到毕业班的其他同学和六年级的小同学(她们刚刚进入会计系学习),不会再见到傻里傻气,但又不使人感到讨厌的女校长和其他老师们了,那是些傲慢的、装腔作势的女人。这是在星期一下午,上算术课的时候,为阿尔贝特。普吕沃授勋的仪式极为隆重。市长先生显得很激动,校长太太也是如此,她不善交际但感情丰富。最后一杯酒、最后一个讲话完了,同学们热烈鼓掌:她们是因为这一天能从分数和百分比中解放出来而欣喜异常。普吕沃小姐却是永远从中解脱出来了。尽管如此,阿尔贝特还是说:“我觉得她们很喜欢我。”

               

突如其来的一阵激动使她不得不深深吸了一口气。三十年的劳役结束了,她现在一点也不感到惋惜!今天,十月四日星期一,一个晴朗而温暖的下午,她站在宁静的市中心广场上金色的树木之下,她自由啦!今后她的生活将充满乐趣。她可以早早地上床睡觉。她终于有了织毛衣的时间。

               

在制作毛织品的工作中她觅到了无限的乐趣,她的床头柜上总是放着织针和绒线,一件开衫的前片或是一只套头衫的袖子,她躺在床上织,吃饭的时候也织。有时,她甚至会中断梳洗打扮去织上几针,随即织完一行,然后用米针法又起一行。以前,她只能偷偷摸摸、急急忙忙地从事她醉心的嗜好,她的乐趣被某种内疚给搅和了。写字台上厚厚的教案就是对她的指责。现在,她可以潜心尽力、无所顾忌地织毛衣了,就像是去吸食一种被允许的、有益无害的麻醉品。救济所中的穷人今年冬天可以穿得暖和。她满意地松了一口气,脚步也更加轻快。天气真好,这秋天真像是第二个夏天。她深深地呼吸着,突然感到有点晕眩。激动使她感到饥饿。在这桩严隆重的日子,她难道不能破费一下,去光顾“大街”咖啡馆吗?她从来就不是那种思想狭隘、阴郁的女教师,她们认为一个女人不应该在公共场所露面。饥肠辘辘使她鼓起了勇气,她坚定地推开咖啡馆的门,并用手臂夹紧羊皮提包;隔着皮子,她感到匣子在那儿,硬硬的、扁扁的,用绸纸精心包裹的勋章就在匣子里。

               

咖啡馆里很安静,几位顾客在看报,一个女人在写信。有好几张桌子空着。普吕沃小姐坐在角落一根柱子旁边,面对着墙上挂着的一面大镜子。她是从镜子里看到那个男人走过来的。她要了咖啡和一份面包夹火腿。她吃着夹肉面包,把包着三块糖的纸包打开,将糖一块一块丢进已经凉了的咖啡中,用小勺搅动,把杯子端到唇边。

               

她抬起头来,在对面镜子里发现一个脸色苍白的高个子男人,就在她近旁。他穿一大套做工精细的西装,显得十分高雅。他面目清秀,两鬓灰白,身材瘦削:他领带的花色证明他确信自己的审美观。阿尔贝特。普吕沃认为他是个非常漂亮的美男子,她惟一的一段恋爱史立刻在脑际再现出来,那是一个烟草专卖局的职员,因体格虚弱免服兵役,后来得猩红热死了。

               

世界大战期间,才三十二岁就死于发疹热,这未免有些可笑。她哭了好久。然后就埋头为上了前线的姐夫们织毛衣。她不想再恋爱了。

               

打那以后,没有一个男人爱过她。她在想,我太老成持重了。或许只有轻佻的女人才能博得男人的青睐。又想引人注目又当会计教师,这二者兼顾大概是不可能的,她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地尽职效力,从中得到了严肃的欢乐。多年的克己奉公使她赢得了镀金银质勋章和一心一意织毛衣的权利。慈悲的上苍使她走进这家咖啡馆,正巧这时,她的眼睛在镜中看到一个男人朝她的桌子走来。是的,他走近了;是的,他背靠镜子坐在皮面长凳上,正好和阿尔贝特面对面。他一言不发,这不大礼貌。可是现在男人抬起眼睛望着她,她只得做些礼貌性的表示。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温柔而庄重。普吕沃小姐脸红了,下唇开始颤抖,哆哆嗦嗦的双手在寻找一个支撑点,一个像救生圈一样能够抓住,像护身符一样可以摸到的熟悉的东西:一双织针,或者可能是手提包薄羊皮下的镀金银质勋章。男人转过脸来。她屏息静气地等待着。他很快就要说话了。

               

那么多桌子都空着,他单单坐在这张桌旁,目的不只是为了喝咖啡吧。他选择了普吕沃小姐,想博得她的好感。他将要向她吐露心情忧郁的原因,她可能会安慰他。她感到她那颗充满怜悯和爱慕之情的心在激烈跳动,这是一位获得勋章的老处女的心,她失去了未婚夫,她为穷人织过毛衣,她为三十个年级的学生上过支付差额课,她桃李满天下。

               

男人再次抬起头来,阿尔贝特焦灼的目光直射那双明亮抑郁的眼睛。这眼睛比语言说得更明白。这时,普吕沃小姐感到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像是一种不断增长的、无法忍受的痛苦。泪水流进脸上的皱纹,一个哽咽使她猛然颤抖,她抓起滑向腰际的羊皮提包,喃喃地说:“请原谅,先生……再见,先生……”她向门口快步走去,向着她舒适的套间、退休的生活、成行成行的毛衣活走去。男人做了个吃惊的动作。然后,他轻轻地敲着桌子。

               

“先生,”侍者说,“您还像往常一样来半升啤酒吧?您放心,一会儿我扶您过马路。刚五点钟,车就这么多了……就是眼睛好的人也难免给撞上。哟,那位女士走啦?您坐在她桌上,人家可能以为您是故意的。”

               

脸色苍白的男人若有所思。

               

“她的声音好听极了。这位女士人怎么样?”

               

“又年轻,又漂亮。”

               

侍者答道。

 

穷人的眼〔法国〕波特莱尔

                

               

唉!你要知道我今天何以恨你。在你要理解这,或者比我说给你听,更不容易了;因为你是,我想,在世界上所能寻到的女性的隔阂的最美的标本。我们一同过了一个长日子,——而在我却还是觉得很短!我们互相应许,我们当想同一的思想,我们的两个灵魂当成为一个灵魂;——一个梦,并没有什么新奇,不过人人都梦见,却没有人实验过。在晚间你有点倦了;你在一条街角上的新咖啡店外边坐下,虽然还在石灰涂饰,已经显示它的未曾完成的华美了。那咖啡店辉煌了。那煤气灯自己便发出新开张的所有热力,用了它的全力照着墙壁的炫目的白镜上的闪乐的玻璃片,檐下与柱上洼形装饰的贴金,肥面颊的侍者用力拉住了带索的狗,贵妇人们笑那屈着站在腕上的鹰,仙女与女神头上顶着果物包子与野味,许多赫贝与伽尼美台①伸长臂膊,拿甜酒的小瓶与杂色的冰塔;历史与神话的全体合并起来,造成一个饕餮者的乐园。正对着我们,在街道中间,站着一个人,大约四十岁年纪,有着困倦的脸与灰色的须,一手搀着一个孩子,另一只手抱着一个还不能走的孱弱的小孩。他是替代保姆职务,带了他的小孩们,受用夜间的空气。他们都穿着破衣,三个脸都非常严肃,六只眼睛注视着新咖啡店,一样的惊奇,但应了年纪显出不同的印象。那父亲的眼睛说道:“这多么美,这多么美呵!人家几乎要想,所有穷人们的金子都走到这屋里去了。”

               

小孩的眼睛说道:“这多么美,这多么美呵!但这屋里,只有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才能进去的。”

               

至于那最小的小孩的眼睛,它们是太入迷了,除了蠢笨而深厚的喜悦外,没有别的表示了。诗人说,快乐使魂美善,使心柔和。这诗人是对的,总之这晚上在我正是这样的。我不但被这眼的家族所感动,我还觉得惭愧了,对于我的许多的酒杯和酒瓶,多于我们的渴。我回过来看你,可爱的,我希望能够在你里面讲出我自己的思想:我深深地看进你的眼睛去,这样的美而且异样的甜的,你的碧眼,在那里是浮动所主宰而且醉于月光者;你对我说:“这些人真有点讨厌,张着那么瞪视的大眼睛!你不能叫侍者吩咐他们走开去么?”互相理解是这样的难,我的爱人,而且思想是这样的不能传送,——即使在互相爱恋的人们之间。注:①神话中司酒的男女。

 

两所客店〔法国〕都德

                

               

在七月中某一天的午后我从纳剑归来。酷热低低地压罩着大地,白热的大道向前延伸,直伸至目力不及的地处,那是一条尘埃满布的道路,卧在橄榄林和槲树林的园地间,卧在金辉四射的太阳下,没有一块树荫,没有一丝风息。只觉得燥热的空气在振荡着,远处扬起草虫尖锐的鸣声,一种急迫的、疯狂的音乐,好像就是那无际的振荡的回响。我已经在这沙漠中走了两个小时了;突然有一片白色的房子在我面前浮现出来,和道尘土的颜色相衬而更显。这就是所谓圣维桑的换马处;五六家农舍,红屋脊的长仓房,和一条干了的水槽;在枯憔的无花果的矮林中,那小村落的边界上有两所大客店,静立在街的两旁彼此对望着。这两所客店极贴近,但其中却有一种奇怪的反衬。大道的那一边,是一所高大的新建筑,尽是热闹、生动的气象,门都敞着,门前停着驿车,汗气蒸腾的马已卸下了辔头,远客们在短狭的墙荫覆着大道旁酣饮。庭院里挤满了骡马和车辆;车夫在棚下躺着,候那夜间的凉气;屋里溢出狂暴的呼号,诅咒。酒杯在叮地相碰,拳头在乱击着桌子,瓶塞不息地砰发,台球在滚着。还有一种愉快的,清脆的歌声超出一切杂喧之上,唱得窗户都颤动:美丽的小玛葛汀和明媚的清晨同醒了,手提灿烂的银瓶轻盈地走向井边去了。

               

对面的客店呢,静悄悄地好像是没有人住。大门前乱草丛生,百叶窗扇都已破碎,一株脱皮的冬青树横悬在门上,犹如一束用旧了的帽羽,门阶上铺着大道旁挪来的石块。它已是这样的衰残,这样的可怜了,如还有人在此停留,索饮一杯,只是一种慈善的举动罢了。进门来一看,是一间狭长的房子,荒凉而惨淡,从三个没有帘子的窗口中透入些微光,使得屋子越显得荒凉难堪,几张颠簸的桌子,上面放着积满灰尘的破玻璃杯,一张荒废的球台,四只小袋张着口像是想乞求一点恩施。一张黄色小榻和一张书桌,似乎都在那里打瞌睡,带着难堪的有病的神气。呵,苍蝇!好多的苍蝇,无处不是,我从没有见过这么许多,一团团地集在天花板上,爬在窗户上,藏在杯子里。我推开门时,只听见一阵嘤嘤嗡嗡的翅子声,好像是进了一个蜂房。在这房子尽头,窗户的凹处,有一个妇人紧靠窗子站着,眼睛茫然地向外边张望,我叫了她两声:“喂!女店主呵!”她才慢慢地转过身来,于是我眼前现出一个衰老的农妇,皱痕满面,容色灰暗,她戴着破的花边缝的长帽缘,和我们邻家的妇人所戴的一个样子。虽然她并不是一个老妇,但重重的悲哀使她完全萎败下来了。

               

“你要什么?”她擦了一擦眼睛说道。

               

“想在这里休息,还想喝一杯酒。”

               

她惊愕地注视着我,还是立着不动,像是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这不是一所客店么?”妇人长叹了一声。

               

“如果你以为不错,就算是一所店客罢。但是为什么你不和大家一样到对面去呢?那里才热闹呵。”

               

“我受不了这样的热闹,我愿意到这边来静憩一回。”

               

也不等她的答复,我就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看出了我说的是实话,于是这女店主才显出忙碌的样子。她来回走动,打开门,搬过酒瓶,擦净杯子,一面竭力想驱散那成群的苍蝇。今天来了一位客人,显然是一件郑重的事情。这忧伤的老女人不时停步,手摸着头,像是为难于供应周全,而觉得很失望的样子。她走进后面的屋里去,我听到她的大钥匙在摇动作响,听到她在摸索锁孔,在开面包箱,在洗拭盘子,时时传来沉痛的悲叹和掩抑的抽咽。这样经过了一刻钟,我面前有了一盘葡萄干,一块坡喀尔的干面包,和石块一般地硬,还有一瓶新制出来的酸酒。

               

“替你预备好了。”

               

这古怪的老妇说,她立刻又回到窗口去了。我一面喝酒,一面就想些话来和她攀谈。

               

“可怜的女店主呵,不常有人到你这里来罢?”

               

“呵,不,从没有一个客人,先生,现在只有你我两个人在此相对,比起从前真差得远了。我们这里本是换马的处所,野鸭季里还要替打猎的人们预备晚餐,终年有牛马在这里停留往来。但是,自从我们邻人的铺子开张以后,就什么都完了。客人都跑到对面去,觉得这里太无趣味。实在呢,这屋子里确乎没有一点儿快乐处。我既长得不好看,一向又害着热病,我的两个小女孩也都死了。对面店里可大不同,他们终日地欢笑。有一个从阿莱那里来的女人——一个美貌的女人,衣上镶着好看的花边,三串金珠环挂在项上——在看管店房。驿车上的车夫就是她的情人;所以把车子赶到那边去。她又雇了几个轻贱的女孩做使女,怎能不得顾客的欢心?她把从彼酥斯,莱特桑,和约葛勒等处来的少年都勾引了去。车夫们不惜绕着远道在她的门前经过,但是我呢,终日看不见一个灵魂,只凄凉地在此在守着,心儿一片片地破碎。”

               

她迷惘地,冷冷地把这番情形述说,她的前额还紧紧地压着玻璃,显然是由于对面店里的事情能引她的注意。突然间,大道的那边起了一阵骚动,驿马车轧着尘灰向前移动了。我听得鞭声在空中爆裂,御者的角声鸣鸣,跑到门外的女孩们都喊道:“再会呵!再会!”那里又发出一种洪亮的歌声,压下了别的声音,就是我刚才所听见过的,她手提灿烂的银瓶,轻盈地来向井边,远处有三个兵士走近,这时她还没有看见。这歌声飘来,使女店主听了浑身颤抖。她回过身来对我说道:“你听见没有?那就是我的丈夫,唱得好么?”我茫然望着她。

               

“什么?你的丈夫?你说他也上那边去了么?”她脸上现出伤心的神情,但又柔声答道:“你怎能猜得着呢?男人都是这样的,他们不愿看人对他悲苦;我自从两个女孩死后朝夕只是悲泣。这所屋里充满了忧郁和苦痛,自然更没有人肯来了。他受不了这样的烦闷,我可怜的约瑟就跑过大道去喝酒了。为他有一口好嗓子,那阿莱的女人就教他唱歌,听啊!他又在那边唱了。”

               

她僵直地站着,神魂恍惚,抖着,两手伸张,泪珠颗颗地从颊上滚下,她越显得难看了。她在静听她的丈夫和阿莱的女人合唱:“第一个人问她说道:’好呵,我美貌的客人?’”

 

知事下乡〔法国〕都德

                

               

知事先生出巡去了。驭者导前,仆从随后,一辆知事衙门的四轮轻车,威风凛凛地,一直奔向共阿非的地方巡视去。因为这一天,是个重要的纪念日,不比等闲,所以知事先生,打扮得分外庄严。你看他身披绣花的礼服,头顶折叠的小冠,裤子两旁,贴着银色的徽带,连着一把嵌螺细柄的指挥刀,闪闪地在那里发光,……在他的膝上,还安着一个皮面印花的大护书。知事先生端坐四轮车内,面上堆着些愁容,只管向那皮面印花的大护书出神;他一路想,几时他到了那共阿非,见了那共阿非的百姓们,总免不了要有一番漂亮而动听的演说:“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知事先生,把这两句话,周而复始地,足足念了二十余次:“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可是总生不出下文。这两句话的下文,差不多断绝了……四轮车内的空气,热不可当!……那共阿非道上的灰尘,在正午的阳光下,兴奋奔腾地跳舞,甚至于对面的人,都被他障了……那道旁的树林,一齐遮着白灰,只听得整千整万的蝉声,遥遥地在那里问答……知事先生,正在纳闷的当儿,忽然之间,抬头一望,瞥见了一丛小的槠树林,在那山坡的脚下,招展着树枝,笑嘻嘻地欢迎他。一丛小的槠树林,招展着树枝,在那里欢迎他,好像说:“快来,快来,知事先生,你不是要筹备演说吗?那么何不请到我们这树林下来,包管你要强得多……”知事先生,居然中了他的诱惑了。他一面把他的意思,吩咐给仆人们;一面就从四轮车里,跳了下来,迳自走进那小的槠树林里,去筹备他的演说。在那小的槠树林里,有成群的鸟儿,在头上唱歌;有紫堇花,在旁边发香;还有那无数的清泉在草地上流……他们瞧见知事先生,和他一条这样体面的裤子,一个皮面的印花的护书,登时大起恐慌。那些鸟儿们,一齐停止了歌唱;那泉儿,也不敢再作声了;那紫堇花们,更是急得低着头,向地下乱躲……这些小东西们,自从出世以来,从没有见过一个县知事,在这光景里,大家都私下地互通猜度:这样体面的裤子的主人,究竟是一位什么人物?在一丛茂盛的叶子底下,聚集了一种极细微的声音,大家都在那里互相猜度,这样体面的裤子的主人,究竟是一位什么人物……知事先生,对于如此寂静而清凉的树林,心里着实赏识。他撩起了衣掌,摘下了帽子,在一块小槠脚的草地上,舒舒服服地坐下,随手把他的皮面印花的护书,张开了放在膝上,又向那护书里面,抽出一张四六开的大纸。

               

“这竟是一位美术家呀!”那秀眼鸟先开口说。

               

“否,否,”接着说的是一只莺鸟,“这那里会是美术家,你不看见他裤子上的徽带吗?照我来看,十之八九,还是一位贵族哩。”

               

“十之八九,是一位贵族哩。”

               

那莺鸟把自己的主张,重新复述了一遍。

               

“也不是美术家,也不是贵族,”一只老黄莺抢着来打断他们俩的辩论,他曾经在那知事衙门的花园里,足足唱了一个春天的歌……“只有我知道,这是一个县知事呀。”

               

这时那些细微的语声,不知不觉地渐渐地放纵起来了。

               

“这原来是一个县知事!这原来是一个县知事!”一会儿,那紫堇花发问道:“他可含有什么恶意?”

               

“一点儿也没有。”

               

那老黄莺儿接着答复。于是那些鸟儿们,重新一个个地,去恢复他的唱歌;那些泉儿们,照常在草地上,汩汩地流,那些紫堇花们,也依旧放着胆去发他们的香气;好像那知事先生们没有在那里一般……在这喧哗而又恬静的中间,知事先生,又起了念头,要继续去筹备他的演说了:“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

               

“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知事先生,用一种极有礼貌的声音,发出这几个字……不料霎时之间,从背后传来了一阵笑声,把他的文思又打断了。知事先生回头看时,只见一只黄绿色的啄木鸟,歇在他的帽子顶上,嬉皮赖脸地,向着他笑。知事先生,把肩胛一耸,露出不屑睬他的意思,刚想回转头来,继续去筹划他的大演说;哪知道那啄木鸟很不知趣,他笑的不算数,索性地大声喊将起来:“这又何苦来!”

               

“怎么!这又何苦来!”知事先生,气嘘嘘地涨红了脸,一面随手做个手势赶开那顽皮的畜生;一面加上些气力,回头来重新干他的本行:“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

               

“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知事先生,加了些气力,回头来重新干他的本行。但是事有不巧,那啄木鸟方面的交涉,刚才结束,这里一丛小弱的紫堇花们,觑着知事先生意思缭乱的当儿,也一起翘起了他们的梗儿枝儿,和着一种甜而且软的语气,到他的面前来献殷勤了:

               

“知事先生,你可觉得香吗?”于是一唱百和,那些泉儿们,登时就在他的脚下,潺潺地奏起一种文雅的音乐;那些秀眼鸟儿,也在他头顶的树枝上,使尽毕生的本领,唱出一阕怪美丽的调子来给他听;其余树林周围、上下左右一切的东西,没有一个不是效尤着,全体一致地来阻止知事先生演说的起草。那树林周围的,东西,全体一致地,来阻止知事先生演说的起草……知事先生,鼻孔里熏醉了香味;耳朵里充满了歌声;他未始没有意思,想摆脱这些妖媚的蛊惑,可是他办不到了。他偃仰在草地上,徐徐解去他华美的装饰,把他已成的演说,艾艾……艾艾地,从头又述了两三回:“诸位先生、诸位同事……诸位先生,诸位同事……”

 

鲁宾逊。克鲁索补遗〔法国〕米歇尔。杜尼叶

                

               

“它原来就在那儿!那儿,你们看见了吗?就在特立尼达岛上的洋面上,北纬九点二二度。不可能弄错!”醉汉用又脏又黑的指着敲头一张到处浸染着油渍、残破不堪的地图,他每一声急切的肯定都引得围在我们桌边的渔民和码头工人的一阵哄堂大笑。大家都认识他,对他刮目相看。他是本地民间传说的一部分。我们请他来一起喝上几盅,听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叙述几段自己的故事,至于他的冒险经历,就像许多冒险一样,惊险出奇而又令人伤感。四十年前,像许多人一样,他在大海中消失了。人们将他的名字和其他船员的名字一起刻在教堂里;尔后,大家就忘却了。但还不至于认不出他来。二十二年以后,他和一个黑人一起又重新出现了。毛发蓬乱,粗野刚烈。他信口道来的故事就足以使人目瞪口呆。他的船在海上遇难后,他是惟一的幸存者,孤身漂落到一个只有山羊和鹦鹉的荒岛上;据他说,他从吃人的蛮族那里救出这个黑人则是后来的事了。终于,一艘英国双桅杆帆船收留了他们,他重归故里。在这之前,他还靠各种买卖积攒了一小笔资财,这在当时的加勒比海群岛真是举手之劳。所有的人都为他的归来而庆贺。他娶了一位足以当他女儿的年轻姑娘,此后,从表面上看,正常的生活便好像覆盖了反复无常的命运女神在他昔日生活中所加入的这段令人瞠目、不可思议、充满了繁茂的绿茵和悦耳的鸟鸣的插曲。是的,从表面上看,因为实际上,年复一年,似乎有某种隐约的基因像霉菌一样从内部侵蚀着鲁宾逊的家庭生活。首先,黑仆人星期五屈服了。他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地过了几个月,而后便喝上酒了——开始是偷偷地喝,接着便越来越不拘形迹,吆三喝四地喝起来了。后来,又出了一件事:两个姑娘未婚先孕,被圣灵修女院收留,并几乎是同时生下了两个相貌酷似的混血婴儿。这双重罪孽的祸首岂不是昭然若揭,路人皆知吗?而鲁宾逊却奇怪而激烈地为星期五争辩。他为什么不把他辞退?是什么隐秘将他和黑人联系在一起?也许是不可告人的隐秘。终于,他们邻居的几笔巨款失盗了,人家还没有怀疑任何人,星期五却先失踪了。

               

“蠢东西!”鲁宾逊评论道,“他如果需要路费,向我要就是了嘛!”接着,他又大大咧咧地加了一句:“而且,他要去哪儿我一清二楚!”于是,失主便抓住了这句话,逼鲁宾逊要么还钱,要么交出小偷。鲁宾逊无力地争辩了一番,但理屈词穷,还是赔偿了损失。但从此以后,人们总看到他在港口的小酒店里或在码头上盘桓,一次比一次阴郁,有时嘴里反复念叨:“他回那儿去了,是的,我敢肯定,他此时就在那儿,这个流氓!”原来,的确有一个不可磨灭的隐秘把他和星期五联系在一起,而这一隐秘,便是他归来后立即让港口的地图绘制员在加勒比那湛蓝的海域增添的某个小绿点。不管怎样,这个小岛便是他的青春、他奇妙的历险、他明媚而孤独的花园!在这多雨的天空下,在这座粘糊糊的城市里,在这些批发商和退休者之中,他有什么可希冀的?他年轻聪慧的妻子第一个猜出了他那奇怪而又致命的抑郁的症结。

               

“你很苦恼,我看得一清二楚。得了,承认你仍然留恋它吧!”

               

“我?你疯了!我留恋谁,留恋什么?”“当然是你那个荒岛啦!我还知道是什么阻止你明天就走,我知道!是我!”他大喊大叫地抗议,但他叫得越凶,她就越明白自己言中要害。她温情脉脉地爱着他,从来也不知道怎样拒绝他的要求。她死去了。于是,他立刻卖掉他的房屋田地,租了一艘帆船,驶向了加勒比海。又过了许多年,人们又渐渐把他遗忘了。但当他再次归来时,显得比他第一次旅行回来时变化还大。他是在一艘破旧的货轮上充当厨师的助手才得以漂洋还乡的。这已是一个苍老、衰竭的人,一半已被酒精淹死了。他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找——不——到!尽管他毫不气馁地苦苦寻找了好几个月,他的小岛居然就是找不到。他被这绝望的狂怒和徒劳的搜寻耗尽了精力,把他的钱财和气力都花在了找回这块幸福、自由的,但似乎永远被泯没了的土地。

               

“可它原来就在那儿!”今晚他又一次重复道,并用指头敲打着他的地图。这时,众人中走出一位老舵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鲁宾逊,你想要我告诉你吗?你那荒岛呀,它肯定一直就在那儿。甚至我可以肯定你曾完完全全地找到过它!”

               

“找到过?”鲁宾逊喘不上气来了。

               

“可我跟你说过……”

               

“你找到了!也许你曾在它面前经过了十次。但你没认出它来。”

               

“没认出来?”

               

“没有,因为你那孤岛也跟你一样:老了,可不是吗,你瞧,花儿变成了果子,果子又变成树木,而绿树又变成枯枝。在热带一切都变得很快。你自己呢?到镜子里照照自己吧,笨蛋!你倒是告诉我,你从它面前经过的时候,你那孤岛认出你来了没有?”鲁宾逊没有去照镜子,这建议是多余的,他转过脸来,环视着四周的人们,这张脸是那样苦涩,那样恐慌,使得比原来更响亮的哄笑声戛然而止,小酒店里一片深深的沉默。

 

夏尔爵士和电报〔法国〕米歇尔。葛利索里亚

                

               

自从开始偷窃住户的来信至今,夏尔爵士得到的只有失望。银行的支出通知书、讣告、明信片、交友俱乐部都密封着。在这四十年里,所有这一切从邮局职员的双手上经过,如今一旦被他打开,也并没有增加任何价值。于是,夏尔爵士和拆开时一样小心翼翼地把信封重新粘好。晚上,他走下楼去,把这些毫无趣味的邮件还给收件人。在夏尔爵士居住的地方有两个院子,他独自一人住在第二个院子最里面的一座几乎焕然一新的小房子里,这是一套两间的住房。

               

“夏尔爵士”,这个绰号是他楼上并无坏心的青年们给他起的。一天,他们把这个称呼暗中告诉了女门房的女儿,结果一个传一个,最后传到他的耳朵里。夏尔。魏劳对这个没有恶意的绰号付之一笑。这个绰号是由他一身相当华贵的服饰所引起的:英国太子式的西装、苏格兰羊毛围巾、粗花呢长裤、再配上他的夏朗德产的拖鞋。他把一绺残留的白发耷拉到前额上,俨然有些艺术家的气质。可惜,夏尔。魏劳既不是艺术家也并非出生于联合王国。他的职业?在第八十邮局的一个窗口而已。在长达近四十年的时间里,夏尔爵士总觉得那每天从他戴着手套的手指间经过的上千封信体里大概隐藏着爱情或诗情画意般的奇迹。可是尽管他的欲望一年比一年强烈,他却从来没有打开过一封信,甚至没有像检验鸡蛋那样把信放在灯光底下去偷看里面的内容。对这种欲望,他只好推辞到以后来满足了。它反映了一个人无法和任何人保持正常的交往,而不是人类的仇恨心理。现在他的欲望得到了满足,然而像所有欲望一样欲壑难填。不过,夏尔爵士并不因此半途而废,特别是,直到今天他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当他偷信的时候,只有一只有些耳聋的大灰猫在注视着他。有时,从一扇窗子里传出一首钢琴曲,伴随着他的探索。他一天三次窥伺着邮差的到来,经常来的是一位女邮差。

               

“您什么也没有。”

               

她对他说道,那语气里没有嘲讽,更多的是替他难过。

               

“我知道。”

               

他才不在乎自己的来信呢!他收到的不过是房租收据、退休金,或者一个女友从比阿里茨寄来的一封简简单单的信,还能有什么呢?为了躲过那可能观察他的眼睛,夏尔爵士在女邮差走后先出来在人行道上走几步,回来的时候再动手脚。第一个院子里没有人,只有那只灰猫;第二个院子里也没有人。一辆苹果绿的女式自行车靠在生了锈的棚架上,仿佛为了给他壮胆似的。夏尔爵士有时不禁兴致勃勃地猜想:这辆车究竟是谁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事先弄弯了的钩子,开始撬第一个信箱,如果它是空的,他便转向另一个信箱。他是个好手,这用不了五分钟。夏尔爵士像他过去在邮局窗口后面那样:迅速,热情,沉着,但这些长处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他得到的只是同行们的嘲笑,因为他永远不会明白邮政工作中,最坏不过的是在两小时内就完成一天的工作。夏尔爵士早起早睡,他的觉睡得不错,但吃得很少,不喝酒,读司汤达的书。他和他的姐姐约色法如出一辙,只有死才能把他们的独身生活区别开来,我不知道这种差异还能持续多久。她死于败血症。约色法的猫因为心情忧郁,没有比她多活三个星期。夏尔爵士从此孤独了,他也有了了却此生的想法。但归根结底,搬一次家对他来说才是上策,于是他住到了圣罗曼街。正在他对住户的邮件感到失望的时候,一天下午,他看到了这几个字:这次,我绝不再回,永别了。这是夏尔爵士六个月里第一次截获到一封电报。自从他在这里往下之后,还从未在任何一个信箱上看到过“急件”的字样。电报是打给阿历克斯。马茹若尔的,他对这个人,正像对其他人一样;并不认识,他面对这个名字感到困惑,因为他无法确切地知道这个人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他拿着电报,偷偷地向四周张望:没有人。假如电报是打给他的呢?他还未失去知觉吧?他一生中从未收到过一封电报,甚至连他姐姐的死也无须通知他,因为她几乎死在他的胳膊里,正是他从厨房里端来点心和茶的时候。还有一件事让他感到吃惊:电报上没有署名。当然他不能从中得到任何结论,但他却想起了他的职业生涯所给予他的知识:痛苦再大也无法战胜人们的斤斤计较和吝啬。人们不是见过这样的事吗?发出唁电的人非要人家从内容上除去两个字不可,或者问修饰成分“诚挚的”和“悼念”这个词连在一起的时候是否可以不算钱。最后一件事是电报到达的时间,因为现在是中午,电报刚刚到,而上午他曾两次去看邮件都没有发现电报。钢琴声停止了。于是夏尔爵士决定一反常态,他无法说出这一决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在他的孤独中的任何哪一天,任何哪一时刻,事情就是这样。他把他的羊毛围巾比平时围得更紧,穿好他的夏朗德拖鞋,扣好他英国太子西装的每一个纽扣。他把电报拿在手里,走了回来,穿过两个院子,一直来到信箱前。他看见了那只猫,它仿佛正在那苹果绿的自行车车座上窥伺着他。阿历克斯。马茹若尔。五楼左侧,楼梯A.他或她住在临街的房子里,那座房子几乎可以说是一座楼梯上惟一有地毯的大楼。夏尔爵士开始上楼,猫也跟着上楼,但在他的前面,与他相隔一两个台阶。老先生透过照亮楼梯的一扇高大的窗子,向第一个院子看了一眼,他眷恋的目光仿佛在说,他奋力跨越的每一级台阶都成了他向过去告别的标志。他终于来到了阿历克斯。马茹若尔的门前,猫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夏尔爵士按了两次门铃,却没有任何动静。他正想去推门,猫却立起身抬起前爪,替他推开了门,夏尔爵士走了进去。一条刚重新油漆过的走廊,墙上挂着巴提克挂毯。夏尔爵士在猫的引导下,走进了起居室,他在那里看见了她。她躺在一张覆盖着带穗子的毛毯的长椅上,呼吸微弱而短促。这个棕发的年轻女人,他有时在晚上的信件来过之后能碰到她。在两扇窗子之间,立着一架黑色钢琴。他心神不安地走了过去。

               

“小姐……”他把一只老人的手伸向她。这只手除了替约色法合上眼睛之外没有为她干过任何事情。地毯上有一个小空瓶,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小姐……”他摇她,打她的脸,强拉她坐起来。她没有睁开眼睛。他强迫她呕吐,过了一会儿,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她没有那些因绝望而寻死的人那样把别人伸过来的手使劲推开的粗暴动作。她微微一笑,似乎同意要活下去,而夏尔爵士却永远忘不了她的话。

               

“我很高兴,”她轻声说道,“高兴的是您……”由于他已经到了如果有人看他一眼都会令他喜出望外的年龄,他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可是她则要求他离开了。

               

“这是一次没什么了不起的自杀。”

               

她说。也许是这样,但夏尔爵士在推门进来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不敢就这样离开,她几乎把他推了出去,但邀请他晚上来和她待一会儿。

               

“我向您保证没事了。”

               

她不得不这样连连地说。夏尔爵士可受不了这种折磨,一直到晚上他都提心吊胆。二十点的时候,他拿着玫瑰花去按她的门铃。个子不高的年轻女人仿佛已经康复,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健康已经没有问题上。她给他端来了黄豆沙拉枯茗干酪。他对这些食物过去吃得很少,感到很喜欢。他心里暗想,享受新的快乐现在还为时不晚。

               

“您不应该为一封电报难过……”她垂下眼睛。

               

“这封电报是我发的。”

               

她承认道。他大吃一惊,但没有任何流露。他救了一个希望被救的人,这使他感到失望吗?“我知道两小时以后它会送来,有人会给我……”

               

“您冒的风险可太小了,”夏尔爵士说,“人家没有给您送上来,如果不是我看见了,它还留在信箱里,那……”

               

“我就死了,是这样。人生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他凝视着两扇窗子之间的钢琴。他早晨或晚上听见的琴声就是她弹奏的。由于她对他说了实话,他也对她产生了信任。他对她讲述他自己的绰号,这她也知道。他告诉她他偷窃信件的怪癖,这在目前情况下,她是无法责备他的。她觉得此事无害而有趣,但她没有问起他是否偷看过她的信件。

               

“所有的孤独都大同小异。”

               

她说。

               

“今天上午您为什么说’我很高兴,高兴的是您……’”

               

“我经常看见您,您很威严,很孤独,”阿历克斯。马茹若尔说,“我们虽然年龄不同,但我们是命运相同的人。”

               

他们是命运相同的人。在后来的几个星期里,阿历克斯和夏尔爵士相互邀请。他拿出了漂亮的餐具,她负责餐后点心和酒。像大多数沉默寡言的人一样,他们俩都显得话很多。阿历克斯在巴黎没有家,她母亲在马赛开着一个药店,就在那里,一个星期天,她父亲上了船,前往安地列斯群岛。阿历克斯的母亲候他不归,浪费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不可阻挡的事情发生了。阿历克斯因为是音乐家,终于在一个乐队里取得了一个她所希望的位置。她走了,去英国、美国,把那只再也听不见音乐的猫和苹果绿自行车托付给了夏尔爵士,那辆自行车原来是她的。她写信来,他却无法回信,因为她没有固定的地址。他去取阿历克斯的信件,但不再偷邻居的信了,他过去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证实所有的人是否都和他一样。现在他知道了。很快,他的体力就衰退了,与此相关的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走路稍许慢了些,气有些短,一天只出去一次,不敢再买重东西了。等着瞧吧,夏尔爵士将采取阿历克斯的办法。他要打一封电报,交到手脚干净的人手里。他应该让门半掩着,仔细地计算他的行动时间,以免人家来得太晚。可是,即使人家来得晚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夏尔爵士将最后一次对人们有用,至于他的生命能否得救则是次要的了。这次,我绝不再回,永别了。也许是这几个字,也许是另外几个字,但要像阿历克斯那样不署名。夏尔爵士将幸福地死去,这并非所有人都能有的际遇;他到死始终没有离开过邮政业务,这也并非所有人都能有的际遇。

 

逗乐〔法国〕莫泊桑

                

               

世界上有什么比开玩笑更有趣、更好玩?有什么事情比戏弄别人更有意思?啊!我的一生里,我开过玩笑。人们呢,也开过我的玩笑,很有趣的玩笑!对啦,我可开过令人受不了的玩笑。今天我想讲一个我经历过的玩笑。秋天的时候,我到朋友家里去打猎。当然喽,我的朋友是一些爱开玩笑的人。我不愿结交其他人。我到达的时候,他们像迎接王子那样接待我。这引起了我的怀疑。他们朝天打枪;他们拥抱我,好像等着从我身上得到极大的乐趣。我对自己说:“小心,他们在策划着什么。”

               

吃晚饭的时候,欢乐是高度的,过头了。我想,“瞧,这些人没有明显的理由却那么高兴,他们脑子里一定想好了开一个什么玩笑。肯定这个玩笑是针对我的。小心。”

               

整个晚上人们在笑,但笑得夸张。我嗅到空气里有一个玩笑,正像豹子嗅到猎物一样。我既不放过一个字,也不放过一个语调、一个手势。在我看来一切都值得怀疑。时钟响了,是睡觉的时候了,他们把我送到卧室。他们大声冲我喊晚安。我进去,关上门,并且一直站着,一步也没有迈,手里拿着蜡烛。我听见廊里有笑声和窃窃私语声。毫无疑问,他们在窥伺我。我用目光检查了墙壁、家具、天花板、地板。我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我听见门外有人走动,一定是有人来从钥匙孔朝里看。我忽然想起,“也许我的蜡烛会突然熄灭,使我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于是,我把壁炉上所有的蜡烛都点着了。然后我再一次打量周围,但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我迈着大步绕房间走了一圈——没有什么。我走近窗户,百叶窗还开着,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关上,然后放下窗帘,我并且在窗前放了一把椅子,这就不用害怕有任何东西来自外面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坐下。扶手椅是结实的,然而时间在向前走,我终于承认自己是可笑的。我决定睡觉,但这张床在我看来特别可疑。于是我采取了自认是绝妙的预防措施。我轻轻地抓住床垫的边缘,然后慢慢地朝我的面前拉。床垫过来了,后面跟着床单和被子。我把所有的这些东西拽到房间的正中央,对着房门。在房间正中央,我重新铺了床,尽可能地把它铺好,远离这张可疑的床。然后,我把所有的烛火都吹灭,摸着黑回来,钻进被窝里。有一个小时我保持清醒着,一听到那可怕最小的声音也打哆嗦。一切似乎是平静的。我睡着了。我睡了很久,而且睡得很熟;但突然之间我惊醒了,因为一个沉甸甸的躯体落到了我的身上。与此同时,我的脸上、脖子上、胸前被浇上一种滚烫的液体,痛得我嚎叫起来。落在我身上的那一大团东西一动也不动,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我伸出双手,想辨明物体的性质。我摸到一张脸,一个鼻子。于是,我用尽全身力气,朝这张脸上打了一拳。但我立即挨了一阵耳光,使我从湿漉漉的被窝里一跃而起,穿着睡衣跳到走廊里,因为我看见通向走廊的门开着。啊,真令人惊讶!天已经大亮了。人们闻声赶来,发现男仆人躺在我的床上,神情激动。原来,他在给我端早茶来的路上,碰到了我临时搭的床铺,摔倒在我的肚子上,把我的早点浇在我的脸上。我担心会发生一场笑话,而造成这场笑话的,恰恰正是关上百叶窗和到房间中央睡觉这些预防措施。那一天,人们笑够了!

 

花园别墅〔法国〕莫洛亚

                

               

两年前我患了一场大病,她说道,在生病期间,我发现自己天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我漫步在乡间,老远看见一座长方形的白色矮房,房子四周是一簇簇葱郁的椴树丛。左侧,有块草地,虽说草地上生长的参天白杨破坏了对称的布局,可是,并没有给人以不适之感。站在远处就能看见白杨树冠在椴楼上空随风摇曳,婆娑起舞。梦中,我被这座房子所吸引,便移步朝它走去。入口处挡着一道漆成白色的栅栏,进入栅栏之后,要走一段幽深的曲径小道。道旁的林荫丛中,繁花似锦:有报春花、长春花、银莲花等春天吐放的花朵。当我伸手去摘的时候,花儿就立即枯萎了。走到小径尽头,离那座房子就只有几步路了。房子的正前方有块宽阔的草地,草儿修剪得宛如英国草坪一样,几乎只有齐地面那么高。草坪里唯有一行紫罗兰向远处延伸。房子是由清一色的白石建造的,房顶上覆盖着板岩。不大的平台上面就是一扇栎木制造的浅色大门,门上面雕着花纹。我很想进去参观一下,可是没有人出来开门。我异常沮丧,我又按门铃,又叫喊,最后把自己从梦中叫醒了。这就是那几个月常做的梦,梦梦如此,毫无差异,久而久之,我就认为,在我童年时,肯定见过这个花园别墅。然而,在我清醒的时候,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我想寻找这所房子,这个念头时刻萦绕在我脑际,它是如此的强烈,以致有一年夏天,我刚学会驾汽车,就决定利用假期到全国的公路干线上去寻找我梦境中的那座房子。我不想向你们叙述我的旅途见闻。我找遍了诺曼第、都兰和普瓦图,结果一无所获,对此我并不感到惊讶。十月我驱车返回巴黎。到了冬天,我又夜夜梦见那座房子。去年开春后,我恢复了在巴黎近效散步的习惯,一天,正当我穿越伊斯勒当附近的一条河谷时,骤然感到喜出望外,这是一种阔别多年后重见心爱的故园旧友时的喜悦。尽管我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可是我对展现在我右侧的景色却非常熟悉。白杨树的树梢在椴木丛的上空摇曳。透过枝叶初生的杨树,一座房子依稀可见。于是,我明白了,我找到了梦中的别墅。我知道,在百步之外,有条小道和公路呈十字交叉。果然小道就在那儿,我沿着小道一直走到白木栅栏跟前。栅栏后边就是那条我经常走过的小径。当我从浓密的椴树丛中走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了绿色的草坪和不大的平台,平台上面就是那扇栎木制的浅色大门。我下了车,快步登上石阶,伸手按了门铃。我非常担心吃闭门羹。然而,过不多久,一位仆人出来开门了。这是一个年逾古稀、神色悒郁、身穿一件黑色上衣的男子。一见到我,他显得很诧异。他凝神注视着我,一声不吭。

               

“我冒昧地请您行个方便。”

               

我说道,“我不认识房主,不过,倘若他们能允许我进去参观,我将不胜荣幸。”

               

“太太,这是一幢待租的别墅,”他神色勉强地说,“我留在这儿就是为了带领参观。”

               

“待出租?”我说,“这真是难得的机会!……房主为什么不愿居住在这所漂亮的别墅里呢?”

               

“太太,他们以前就住在这儿;自从房子里闹鬼,他们便搬走了。”

               

“闹鬼?”我说,“哦,这绝不会使我就此却步的。没想到,在法国乡下竟然还有人信鬼……”

               

“太太,我本来也是不信的,”他一本正经地说,“假若不是我本人在夜间经常在花园里碰见这个把我东家吓跑的幽灵的话。”

               

“这可真太离奇啦!”我一面说,一面试图报之以一笑。

               

“太太,”老人以嗔怪的语气说道,“对这事至少您是不应当一笑置之的,因为这个幽灵就是您。”

               

注:①诺曼第位于法国西北部,都兰位于法国西南部,普瓦图位于法国西部。

 
 

沙葬〔法国〕雨果

                

               

勃尔登的海岸边,时常有个人——旅行或是捕鱼的人——乘潮落的时候,在离岸很远的沙滩上走。但他走了几分钟,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脚底下的海滩,好似胶水一般;鞋底上粘着的沙,也简直像糨糊一样。海滩上十分干燥,但是人走在上面,等到脚一提起,所印的脚迹,却已被水装满了。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变动,只见一片冷僻的平平的海滩;四周的沙都是一般样子,也分不出哪块沙土是坚实的,哪一块是不坚的。一簇海虫,在旅客的脚边飞舞着。旅客向前走去——向着岸边走——想走近岸边。他一点也不挂念。有什么挂念呢?他只觉有些不妥当,好像他脚下重量一步加重一步了。忽地里陷了下去,有二三寸深。他一想这不是一条可走的路,便站住脚想辨一辨方向。低下头去看他的脚,已经看不出了,埋没在沙中了。他把脚拔出,想旋转身子向原路上回去,但陷得更深,沙到胫上了,想极力挣扎脱出,才向左边一窜,沙反涌到小腿;向右边一跳,沙齐了膝。于是他脸上现出说不出的恐惧,知道自己陷在流沙中。他的底下,便是人不能走的,鱼也不能游的可怕去处。他把肩上负的东西拿下来,好像遇险的船只想减去些重量。快得很,沙到膝上面了。他高声喊救,扬着帽子、手帕,但是沙把他愈拖愈深了。沙滩这般荒凉,陆地离开这般远,滩又是著名危险的,近边又没有勇敢的人来救他,完了,他遭罚葬在沙中了。他受罚这可怕的、逃不掉的、残酷的、慢吞吞地不快不迟的埋葬。几点钟里,倒也不就结果他。也不妨碍他的自由,也不害他生病,只使他立着,把他的脚向下抽去。随着他的挣扎叫喊,一步一步地引他下去。这正好像他要抵抗,反受加倍的刑罚。一边慢慢地拖他下去,一边却任他欣赏四周的风景,乡野里的树木、青草、村庄上的烟囱、海船上的帆、飞鸣的鸟和太阳、蓝天。沙葬的一个坑,好比潮水,从地下涌上来的。渐渐地加高,一分钟也不停。那个可怜的人,想坐一下子,想横下去,想爬起来,一举一动,都使他反埋得更深了。立了起来,却又深入了好多。他知道是不好了,屈了两只手,高声向着老天求救,但却没有希望了。他看沙齐了他的肚子,快到胸前,只剩下半个身子在外面了。他就放声哭起来,伸起两只手,狠命地向上挣,指爪向沙上乱抓。想拔出来。两只臂膊撑住了,想脱离这儿。沙上来了,齐了肩了,到颈上了,只剩了面孔还可以看得出。张开口大喊,沙塞满了,静默了。眼睛还睁着,沙遮盖了,乌黑了。后来额头渐渐下去了,只有几根头发在沙面上飘着。一只手露在外面,在沙面上乱挖,哆嗦着,颤动着,隐灭了。唉,这是一个人不幸的结果!

 
 

林中猫的故事〔芬兰〕彭蒂。哈恩帕

                

               

它是一只灰白色的公猫,它的毛色已失去瓷瓶般的亮光,因为它已不再年轻了,又爱睡在暖和的地方,皮毛上沾满了炉灰和煤烟。每天,老农妇用没牙的嘴为它嚼面包准备好饭食,还倒给他两食钵热牛奶。它一看见牛奶就喵喵地发出心满意足的叫声,就像家里的老爷爷得到了上等的烈性烟丝那样。然而几天来,它的举动使老婆婆感到忧伤。它几乎对热乎乎的牛奶舔也不舔,而且还竖起长长的尾巴示威,简直是故意闹别扭。到底它在想些什么,恐怕永远也不会为人们所知。春天到了,它干脆走进了森林,再不回到老婆婆身边了。春天,林子不愁没有猎物,如傻乎乎的、叽叽喳喳叫着的小鸟,吱吱叫的土拨鼠和兔崽子……它每天吃的是新鲜的肉,身体得到了滋补,污秽的皮毛又重新放出了光亮。从此,它就以森林为家了。如果有时候遇到人,它就很快逃走,并且以一种轻蔑的神气,竖起它那长长的尾巴;或者飞快地爬上树,像精灵似的瞪眼看人,圆圆的眼珠闪着绿光。它曾经温顺地生活,又懒又脏地等待施舍——一种有害的施舍……这种日子已很快成为睡梦般的过去。现在它是一只林中猫,一只自由,独立的野猫。它行走着,捕捉着猎物,生活得很幸福。然而北国的夏天不很长。寒冷和黑暗接踵而至,秋雨绵绵,枯叶凋零。森林变得荒凉起来。无数的候鸟飞走了——这些幸福的、把生活安排得有条不紊的候鸟总想生活在永恒的夏天。可是,林中猫却没有长翅膀……一群非常失意的山雀惊慌失措地吱吱叫唤着;啄木鸟啄着树皮,发出低沉的响声——这个“林木工人”在湿漉漉的林中,一边寻找隐蔽的昆虫,一边重重地抖动翅膀。存活下来的幼兔已经长大了,变得强壮、机智、敏捷。除此之外,林中还可以听到马鹿在狗吠声中逃窜时的喘息声以及“”的枪声。人可不是什么恩赐者,而是对少量猎物的掠夺者。以森林为家的猫,若不是机智、谨慎和无声无息地潜伏着。现在,也会遭到人的无情捕杀的。无论如何它总还能获得一份热乎乎的肉。刚得到的猎物,是用自己的利爪捕捉的。在林中猫的路上总有一个个小小的生命奉献给它,以便使它得以生活下去……然而冬天完全降临了。严寒使大地冻结起来,接着下起了鹅毛大雪,在雪中行走非常艰难,而且还讨厌地留下了足迹。森林变得更加荒凉。雀群也已消失,可能是去寻求人的帮助了。啄木鸟沮丧地啄食着干果——松子。松鸡和雉鸠很机灵,会飞,能隐藏在雪地里。猫嚼动着下巴,乱瞪着他们,全然白费功夫。饥饿和寒冷袭击着林中猫。但有时它总还能获得一丁点热乎乎的肉,于是还能继续生活和忍受下去。当它睡在牧场的干草堆里几乎冻僵了的时候,炉火旁沾满煤烟的热板凳和香气扑鼻的热牛奶时时浮现在它的脑海里。这时它怨恨地哀叫了一声,伸了伸冻得发疼的爪子。冬天的森林特别荒凉和严峻,到了隆冬季节,待在林中简直有生命危险。唯有人,林中猫从前的主人,能在森林里自由自在地活动。在严寒的天气里,远远传来了沉沉的斧子声和别的嘈杂声,接着是大树倒地的可怕的轰隆声。人——这个强有力的生灵似乎是特地来彻底毁灭猫的辽阔家园的……它愤怒地竖起了尾巴,眼里射出一道道闪光。它走了很久才寻到比较安静的一隅,作为新的家园。在这个国度里,有着广袤的森林……猫很幸运,它不时地扑灭某个生命的火花,以苟延自己的生命。但两餐之间的间隔越来越长,寒冷无情地袭击着它。在冬天一望无垠的雪地里,看不见任何生命的迹象,连土拨鼠也没有;然而在林中猫却有上帝的恩赐。为了躲避倒树的轰隆声,它越过了一条冻结的林间小溪,冰层底下潺潺的流水似乎预示着好运。那里也有一垛干草堆,一股股热气从里面往外冒,猫立即匍匐在地,摆好了捕猎的架势。原来,两头被人饲养过的牲畜都成了在森林里过冬的冒险家,这时,碰巧在这里相遇了。草垛里住着一头公山羊。夏天,这头羊的脑子里也产生了猫在春天里有过的同样想法。它离开了羊群,走得很远很远,在森林里定居下来,幸运地避过了潜在的危险,并且解决了冬天带来的一系列难题。它开始时在小溪旁的草垛边啃草,最后啃出了一个洞穴,在草垛中形成一个可以避寒的独特住所。它的处境比猫好得多,洞穴的四壁可供食用,渴了可以吃雪。干草洞里相当暖和,而且它的绒毛长得很厚,因为逃过了人工剪毛。可是现在一个不速之客正在接近它的宁静住所。猫已弄明白冒气草垛的谜,它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尾巴凶狠地竖了起来。猎物!……原来仅满足于捕捉老鼠的它,现在竟毫无顾忌地想干掉这个大家伙。它慢慢地向前移动着。山羊已经从洞口发现了它,并且摇晃着头角,踢着蹄子以示警告。猫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弓起身,突然扑过去,咬住山羊的脖子。但它仅仅咬了满嘴绒毛,进攻的利爪同样也陷入浓密的绒毛里。然而山羊向前冲撞脖颈的力量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它仅仅把来犯者摔倒在其住所的壁边。接着,发生了一场可怕的、长时间的生死搏斗。羊毛和干草满处飞舞。山羊咩咩地哀叫;林中猫凶狠地露出了一副杀机。不一会儿,其利齿和爪子渐渐透过绒毛层,发挥了作用。斗争以山羊的垂死挣扎而告终。它奄奄一息地躺在干草洞穴的地上抽搐着身子。但是温热的鲜血却给予精疲力竭的猫以新的力量。它胜利地叫了一声,看着它的猎物渐渐死去。对于捕食老鼠的小小动物来说,这可真是个特大收获!天天食肉的日子开始了。干草洞不久也结冻了,因为洞穴的主人已经死去,尸体已冻得硬绑绑,而且越来越小。对猫来说,寒冷和冻肉都无所谓,只要不挨饿,什么都行……于是它在自己的猎物旁生活着,打盹,睡觉。丰富的营养使它变得强壮,足以抵御寒冷。而且天气也似乎变得温和起来,厚厚的云层撒着雪花,整个世界都淹没在雪中。林中猫在自己的猎物旁睡着了,森林在大风雪的压迫下呼啸着。突然某个重物跌落下来的响声使猫惊醒过来。有个东西跌在雪地里,正在走近它的住所,而且是个大猎物……正在打盹的猫这时立刻精神抖擞起来,作好了跳跃的准备。它的眼睛发出黄绿色的光芒。来者已到了门口,是只大鸟——鹰,捕食母鸡的苍鹰。它跟猫一样有着相同的生活忧虑:漫长的冬天,缺乏食物,忍饥挨饿。为了摆脱困境,它离开了遥远的北方,进行长途飞行。刚才,它遭到暴风雪的袭击,昏头昏脑地跌了下来。这个寻找新的生活空间的家伙已筋疲力尽。在那草垛旁看来有个庇护所一个洞,可以爬进去休息一下,但洞里已有了主人及其大猎获物。那个眼睛放光的东西立刻像一团球似的扑了上来。苍鹰及时地展开了翅膀和可怕的利爪进行反击,搏斗和送上门的猎物对它来说,真是求之不得……幸亏它的爪子牢牢地抓住了扑来的猫的脑袋,用力插进去,但猫翻转身,背靠地,拚命地用它的利爪撕着鹰的胸部和翅膀。两个拼斗者在大风雪中滚成一团。有时,这个嘶叫着的一团,被鹰的翅膀带上天空。滴滴鲜血撒在雪地上,因为利爪一刻也不放松地发挥着作用。苍鹰遭到了厄运,但它死死抓住猫的脑袋。毕竟是个猎物!要是从空中一下抓住它的脖子有多好啊……它用厉害的喙子不停地啄着对手,简直是使出了最后的力气。猫的眼珠终于被啄了出来,猫爪子的厮杀力在变弱,后来全部放松下来,就像松了弦的弓似的。它躺在雪地里,死了;苍鹰看了看,转过身去,拉下一泡屎,以示蔑视。可是,这是苍鹰最后一个有意识的动作,它流着血,它的一只翅膀已被撕裂,全然动弹不得。对它来说,这也是最后一场搏斗……它开始在雪地里痛苦地爬行,奇特地、无定向地转着小圈。它使劲地爬呀爬,似乎急于要到某个地方,但却越来越艰难,越来越缓慢。它终于停了下来,被飘落的雪花渐渐盖住。开始时,雪花在鹰的棕褐色羽毛上融成水珠,但后来开始堆积起来,雪地里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雪堆,成为它的安息场所。猫也如此。但它躺在草垛边受庇护的地方,它那被挖空了的眼窝依然望着世界,它咧着嘴,露出拼杀的利齿狞笑着……在干草里有它的巨大猎物,撕剩一半的山羊尸体,雪花偶尔也飘到山羊的绒毛上。这时,冻成冰块的林中猫似乎在耸动着肩膀,得意地发笑……当暴风雪开始平息下来的时候,一阵阵野兽的嚎叫声在荒原上空回响。在森林某隐蔽地方,狐狸仰起了咀嚼的嘴巴……如果生命之火在某个物体中熄灭了,那么,它仅仅是为了滋养尚未熄灭的生命。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已。

 

森林艺人帕齐〔芬兰〕彭蒂。哈恩帕

                

               

荒山野岭,杳无人迹,只有原始森林发出悲哀的叹息。在这个远离尘世之地,人们很容易产生厌倦、忧郁,乃至虚度年华的念头。真正的生活不在这里,而在那人烟稠密、充满阳光笑语的远方……莽莽丛林,像一架巨型乐器,伐倒一棵树,如同切断了它的一根琴弦。伐树、剥皮、修整原木;伐木工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周而复始,枯燥无味。有时,碰上连日阴雨,树梢上挂满了晶莹的雨珠,森林里充溢着潮湿的寒气;你也只好躲进伐木场的小屋栖身。坐落在密林深处的这些低矮的小屋,阴森恐怖;在这里,你看到的是熟悉、呆滞的面孔,听到的是粗野无聊的对话。无须对方开口,你就能猜到他要说些什么了。玉米粥是伐木工人一日三餐充饥度日的食粮,又黑又脏的煮饭锅倒人胃口,里面的食物可想而知。那些用来消磨时光的纸牌也沾满了污垢,令人作呕!看到伐木工人的这种生活,你会感觉到自己也被玷污了……然而就在这时,帕齐来了。人称“疯子”的帕齐,经过数日徒步跋涉,穿过密林,从人烟稠密的地方来到这里。当然,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很了解这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从来也没有人把他当作傻瓜……“想吃点什么吗?”有人会问他。

               

“如果有的话……”各个小屋之间相隔甚远,伐木工人的粮食来源有限,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是帕齐是不会忘记那句老话的:民以食为天。当你亲眼目睹了帕齐是怎样饮海吞山的话,你很快就会知道世界上的确有这样的大肚汉。面包、黄油、烤肉,顷刻之间就会被他扫荡无余,如果还有汤和菜,帕齐也不会放过。等到他吃饱喝足,在裤腿上擦净佩刀,插回鞘里,再打上几个饱嗝儿才开口说道:“现在,轮到我给你们逗逗乐了。”

               

帕齐是一位艺术家,一个真正的喜剧大师;尤其是他的面部表演,堪称一绝。他的面皮和头皮灵活得似乎与整个骨头互不粘结。两耳能自由地动;鼻子可以朝任何一个方向随意变形;嘴巴既撅得出,又收得进,忽而斜扭,忽而前伸,好像一个旋转的陀螺。帕齐惊人的演技尤令初次领略的人们惊服。当你睁大眼睛,坐在那里目睹他的表演时,往往会感觉到眼前的奇景令人难以置信……帕齐带着他的“绝技”从一个小屋来到另一个小屋。你或许要问,他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对一个孤苦伶仃的伐木工人来说,在这片与世界隔绝的原始森林里,遭受艰苦生活的煎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这张能随意扭动的脸,这些奇形怪状的面部表演,有时,的的确确能给他寂寞的心灵带来一丝安慰:是啊,这就是人,人生即此——十足的傻瓜。

               

“疯子帕齐”是一位艺术家,像那些周游世界的传教士一样,凭藉自己的一技之长糊口谋生。伐木工人都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口粮同他一起分享,有时还给他一两个铜板。于是,帕齐马上就会报答他们:“现在,轮到我给你们逗逗乐啦。”

               

帕齐在他的旅途中可谓饱经风霜了。一次,他和另外两个人同行来到一个偏远的林区。他们是第一次到这儿来,所以,这里的伐木工人从未听说过“疯子帕齐”——鼎鼎大名的森林艺人。抵达时,天已黑了,人们都进入了梦乡。那两个同伴点燃炉火,打开背包,取出丰盛的晚餐。帕齐躺在一旁,一边凝视着吃得正香的同伴,一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和往常一样,他从不预备干粮。不过,他也绝无乞讨的习惯,而是躺在那里发牢骚:“你们现在不要往炉子里添柴了,要不,等会儿可有你们好看的!”饭后,两个同伴倒头酣然入睡。第二天清晨,其中一人醒来,发现他的背包软瘪瘪地吊在树枝上,已经空了。他困惑地望着那只背包,大声喊道:“这是怎么搞的,昨天晚上这只背包还是满满的,装着足够我吃上一个星期的食物,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是不是有人拿错了?难道还会有贼吗?”听了这话,倚在一旁的帕齐打着饱嗝儿走过来,懒洋洋地对他说:“这是什么话,什么贼不贼的,你背包里的东西是我吃的,和你开个玩笑,这可不能怪我,谁叫你们昨晚不听我的话,把火炉烧得那么热。我整整一夜连眼皮都没合,真的!”经过协商,伐木工人们决定,由他们每人捐出一些食物,弥补那个“倒霉蛋”的损失。不过,也要对帕齐进行处罚,让他为这个林区不讨人喜欢的工头表演他的“绝技”。帕齐上路了,那个新来的工头对帕齐一无所知。当这个从来也没有人把他当成傻瓜的矮小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时,工头冷冷的望了他一眼。

               

“你是来找活儿干的?”工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帕齐问道。

               

“不,”帕齐说,“我是来给您逗乐的。”

               

说着,他开始表演自己的绝技。两耳前后飞动,鼻子拧作一团,嘴巴由左耳咧到右耳,然后转了一圈,又从下颏咧到前额,工头看呆了,瞪圆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但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遭受愚弄,而且是被这么一个流浪汉愚弄——好大的胆子呀!

               

工头暴跳如雷,一阵拳打脚踢,把帕齐赶了出去。受到如此虐待,帕齐十分痛心,这样的“绝技”竟然得不到工头的赏识,他感到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帕齐没有向任何人辞行,独自一人,愤愤离去,重新开始他的流浪生活,去寻找知音,哪怕走到天涯海角……那些孤独的伐木工人,在与世隔绝的原始森林里,遭受艰苦生活的煎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他们看到帕齐那惊人的面孔,绝妙的表演,也许有人会突然从内心深处萌发出一声惊呼:唉,的的确确,这就是人的生活——十足的傻瓜!

 
 

猪胎〔芬兰〕马蒂。乔恩波尔维

                

               

当列车驶出车站向前奔去,对面坐着的一个男子有意地动着身体,他的表情和举动表示他有一种与人交谈的愿望。他大约有四十来岁,衣冠齐整而且是经过精心装束的。不难看出他饮过少量的酒。他就是那种如同被人生的双环牌砂纸磨得毫无棱角的人。这类人对发式都是十分讲究的,头发几十年来都向后梳着,被头油弄得平平整整。

               

“看见海湾后边那排楼房了吗?”他开口说道,“中间那个长长的木屋,还有那幢阁楼。”

               

我告诉他说,我看到了。

               

“那里曾经是一所驻军医院。”

               

他说。除了一位坐在通道对面靠窗的少女外,旁边再没有别的人了。行李架上,放着她那只贴着航空标签的手提箱。她看上去很疲倦,也许是连续飞行了好几个小时,也许她在飞机上担惊受怕,直到现在坐到火车上,她的紧张情绪才完全显露出来。

               

“军队在和平时期也杀人,我想你也许不怀疑这种说法吧?”那男子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杀人了。”

               

这种腔调使我产生一种不想再和他交谈的感觉。我朝窗外望去,房屋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孤零零几幢错落在田野上,看到这情景,不觉使人感到有些着急。除此之外,就是树林、草地和起伏嶙峋的岩石。

               

“吃过猪胎吗?”那男子突然问道。我说曾经听说过那种东西。他叼上一支烟,但是却没有马上点燃。

               

“我失去了五个儿子。”

               

他说。

               

“死了?”那男子点点头,“为国捐躯了。”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说,“像你这样的年纪,怎么可能会是五个孩子的父亲?”

               

“为什么不能,事情发生在五三年一月。”

               

他是其中的一个,我想。失常了。在当今世界上,生命根本没有保障的。一天晚上,你在某个拐角里站着,也许并没有什么特殊事情,只不过在那儿思考着什么问题。这时跑来个家伙不由分说地捅你腹部一刀,还认为这是他的权利。然后又像刚才鬼鬼祟祟地跑来一样溜走了。这样一个身影,在你身边短暂地现出了形体。我想这是一个受到创伤的人。父亲在前方被杀,对他来讲父亲仅仅是一个称呼,而从来不是一个人,最后,只有想像中的父亲,同真人一样大小。终于,这家伙承当了他的角色,他的儿子和他的一切。

               

“我失掉了五个儿子,”那人又重复说,“也许还有一个女儿,全是平民百姓。”

               

坐在通道对面的那个少女站起身,带着她的手提包离开了车厢,盥洗室门上表示有人的红灯亮了。

               

“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那人说着伸手拿过提包,打开拉链,取出一个扁瓶,“怎么样,喝点白兰地?”我看看窗外,五十年代中期那次严重的火车车祸一定是发生在这一带。

               

“这就叫生活吗?”他喝了一大口酒,把瓶子放回他的提包,接着说道:“你想想看,对于一个失掉了五个儿子的人来说,生活该是个什么样的?”

               

“可能还失掉了个女儿,对吗?”

               

“也许是吧,不过我对她不敢完全肯定。”

               

现在那种事情不会重演了,至少像上次那样的事故在这条路线上不会重演了,因为现在这里已经铺上了双轨。那次的撞车事故一定非常恐怖。

               

“当然,你可以变得习以为常了,”那人说,“不过有时也会产生一种可怕的愿望。近几年来,生活从指缝中悄悄溜走,看看手,上边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脏东西。就是这样,不毛之地。听我说,”那人倾过身来,眼睛里闪耀着越来越强的醉意。

               

“一天,我把汽车停在超级商场的停车场上,坐在车里,观察着每一位忙着采购的母亲。她们都是成年妇女,同她们的丈夫、孩子住在附近的居民区里。她们身上具有一种肉欲的、轻浮的浪荡。那意味着一个女人的成熟。你甚至不敢看一眼她们过于成熟的耳朵,惟恐眨一眨眼睛都会把它们碰掉。做母亲的任务开始完结,婚姻失去了它的光彩,但这些太太们内心却蕴藏着全部的温存与柔情。她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像一堆篝火,她的火焰,闷塞成一种炽热,不需要任何东西助燃就可以烧得更旺。她们感到未来从她们身边吹过,这是一股未来的凄冷的风。她们的身后是和平、安宁、青春,像梦一样的生活。孩子们天天都在长大,他们的相貌越来越像他们的父母。女儿成长为母亲,儿子成长为父亲。我看到少妇们背着尿布口袋正第一次匆匆忙忙地走向拂乱她们头发的寒风之中,现在该她们变得温柔了。有人不断地给她们吹风,于是她们就燃烧起来。但是不长,像那样的火焰是不能永远烧下去的,即使是灿烂夺目。走近看它的确极为壮观,不过许多个像这样点起火的人,必然在烈火中耗尽自身。听我说,你尚年轻,我要告诉你的是:当一个轻佻的女人的心焰行将烧尽的时候,千万不要过于接近她。”

               

少女回到她的座位上,看起来她现在的精神好多了。那男子久久地盯着她的臀部,又点燃一支烟,缕缕青烟钻进他的双眼,不一会儿,他就像哭过的一样。

               

“哦,这么说你失去了五个儿子。”

               

我说。

               

“五个,很可能还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过这只是一种臆想。”

               

这时,从车厢后边什么地方走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穿着一身滑雪服,在少女对面的空位子上坐下。少女马上扭过身去,脸转向车窗。穿滑雪服的人带着醉意,满不在乎地睹了他的旅伴一眼,突然他站起来,流露出一种仿佛要去做一件再清楚不过,但又很平常的事情的神态。他走到紧急擎动闸旁的车厢壁边,动手拆夹在上面的一把塑料柄榔头的对封铅。我扭头一看,其他几位旅客也被他这一举动惊呆了。坐在我对面的那男子也在注视着他的举动,那位少女恐慌地对我们使着眼色。那家伙极其镇定地扳开封铅,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试图阻止他这么做。他从夹子上扭下那柄在紧急情况下用来敲碎玻璃救生的小型轻便武器。穿滑雪服的人朝我们走过来,在那位失去了五个儿子的旅客身边停下,用他那硕大的拳头,比试了一下榔头的大小,然后又把它放在托盘一样的手心中掂了掂,似乎在估计它的重量或效力。这时我终于领悟到。在我们身边之所以层出不穷地发生各种事件,也许就是为了社会稳定而没有人管的原因。那人用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满或者说是一种相当厌恶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后两眼瞪着我身边座位上一张展开的报纸。突然他挥起榔头,狠狠地在报纸上敲了四、五下,这份《星期日报》上被打破了好几个洞。随后他又转回到通道对过那位箱子上贴有航空标签的少女那里。

               

“难道这不是该死的导火索吗?娘儿们竟然把他们从直升机上扔下来。”

               

穿滑雪服的人一边说着一边把榔头揣进怀里,离开了车厢。当时,我立刻产生这样一种想法,也许我不会再见到他了,也许有一天我会在报上看到有关他们的消息,但即使如此,我也不会知道那就是他。

               

“把他们从直升机上扔下来?”对面那男子说,“他讲的是些什么?”

               

“他在说智利军政府。”

               

我答道,“最近他们经常把社会主义分子的腿捆起来,像吊尸体一样倒吊在直升机上,在村庄上空示众,然后把他们从空中扔下去。”

               

“就像挂晾咸肉,”那男子若有所思地说,但声音却低得几乎听不见。

               

“但我对此并不感到吃惊,因为整个大陆的形状就像一个手枪套。”

               

“不过,你那五个儿子是怎么回事?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死的呢?”

               

“因为什么?当然是芬兰军队干的!”那男子猛地转过头来对我说道。

               

“五三年一月份,就在方才我指给你看的那一长溜低矮的木房子里,当时我和我们连队其他的十一个人一样,正患腮腺炎。那叫什么连队啊!”

 
 

港口和大海〔芬兰〕托伊沃。佩卡宁

                

               

港口总是港口,它吞噬了许多人的性命,每年,每周,几乎每天那里都发生悲剧。我们有时从报上看到港口的新闻,惨绝人寰的受伤事故、自杀和死亡,但这一切并非最糟糕的。那最可怕的是看不见的,尤其那些被港口活活吞没,终身被禁锢在樊笼里的则更可怕。这一切也许并不能归咎于港口,而是因为陆地和海洋上的一切污泥浊水都流到港口,把那里的空气污染了。我指的是人,充斥各个港口的社会渣滓。但这也许不能归咎于人,因为他们之中好人毕竟多于坏人。港口只是港口,肮脏,阴暗,不可思议……然而港口也有吸引人的有趣东西。那儿有从南美来的游艇,有在希腊船上跳舞的孟加拉黑小子,有满嘴镶金牙的中国厨师,他们给人带来了冒险精神和异国风情,给陆地带来了浩瀚的海洋气息和友好的问候。缆索在风中呼叫,蒸气噗噗喷出白气,卷扬机和吊车发出轰隆隆的吼鸣,火车和卡车穿梭来往不息。在阳光下,码头工人哼着小曲,骂骂咧咧,大声喊叫或埋头干活,而流浪汉吊儿郎当地在码头上逛来逛去,流露出一副懒散的样子。他们吃喝,手中托着几个铜板,在空中上下抛动,兜找买主。这就是港口,它给人带来面包,也夺走许多人的人性。五月初的一天,海伦。卢斯号驶进了港口。这是一艘汉堡巨轮,从船舷走下一个名叫里斯托。朗达拉的人,他准备同轮船和海洋永远告别了。他出生在这个城市,但已没有活着的亲人。他离开这儿已八年了。正如人们常说的,海洋曾经“燃烧”过他,然而尚未把他“烧透”。他的心地也许比一般人好。他见过海上能见到的一切,经历了海上能经历的一切,但在他的心灵深处还有一点纯洁的地方——还留有一个美好的记忆。许多人一出海便什么都忘了,但里斯托。朗达拉没忘,尽管他并未许下任何诺言,也没承当任何义务。只是有一天,他忽然觉得大海松开了大手,他自由了,可以回家了。他隐隐觉得还有个人在等待他,虽然他已见过海上能见到的一切,经历过海上能经历的一切。当大海猛地松开大手,一个徙居异域的人心里自然会勾起许多奇异的联想,陷入回忆的漩涡。他感到一切恍如发生在昨天,今天还要继续下去一般。漫长的八年和大海恍如黎明前的一场噩梦,一去不复返了。只有家乡留下的那个记忆是真实的。不过生活是不允许人们忘却的,何况八年的海洋生活将惩罚,报复……现在里斯托。朗达拉踏上了故乡城市的码头,心想今天自己终于回来了,可以见到埃伦啦!他很高兴,往事又从记忆中涌现出来。埃伦只是个一般姑娘,他们之间没有山盟海誓,彼此都没承担什么义务。但里斯托感到,仿佛有个人在等待他。然而他脚下的码头完全是陌生的,他看到前面的城市是陌生的,他迎面碰到的人是陌生的。一切对他都是陌生的,没有一个熟人,城市变了,他所见到四周的一切都变了。但他丝毫也不怀疑,这是他的故乡,因为他太高兴了,尽管一切是陌生的,他仍了解这个城市,因为在这里有萦绕不断的过去记忆。八年前的一天早晨,一艘挪威轮船把他带走了……三小时以前,他拉着一位姑娘的手,这个姑娘就是埃伦。

               

“有一天你会回来吗?”姑娘问道。

               

“我就跑这一次,”小伙子回答说……就这样,他们谁也没有作出许诺,谁也没有承担什么义务。他现在不知埃伦在哪里,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他印象中的姑娘还是八年前的,但一切恍惚就在昨天,今天还能继续下去。在仓库墙根前清扫垃圾的一个老头见他走过来,心里琢磨这个人好像朗达拉家的里斯托,难道天下有相貌如此相同的人吗?老头将笤帚往墙根一放,走上去仔细地瞧了一眼,老天爷,真是里斯托!“喂,你好呀!”里斯托止住脚步,望着面前老态龙钟的老人。他根本没想到,上了年纪的人老得这样快。尽管脸很熟悉,但并不认识。老头亲切的问候弄得里斯托有点局促不安。老头也犹豫起来,他们相互打量了很长时间。

               

“你不是朗达拉家的里斯托吗?”老头终于开口问道。

               

“是的。”

               

“,我一眼就看出是你。你不认识罗登贝格老人啦。”

               

“你就是罗登贝格,你可变老!”里斯托不好意思地、惊讶地道。

               

“老啦!”老头嘴里嚼着烟,会心地承认说。

               

“你一去有多年了吧?”

               

“八年啦,不过我现在不再走了。”

               

“你真不走了吗?有些人嘴上说不走,最后还是走了。这都是那海洋!……”他们又陷入沉默,面面相觑。里斯托感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和痛苦冲击着他的心灵,仿佛现在他才豁然明白,原来他离开这儿已很久,整整八个年头了!当他在遥远的地方突然勾起乡思的时候,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岁月像噩梦被遗忘了。轮船从一个港口开到另一个港口,他目睹了海上的一切,经历了海上能经历的一切。有两个女人,两个被港口吞噬了的女人,两个涂脂抹粉、红颜已衰的女人打他们前面走了过去。这种女人是社会为码头工人和水手寻欢作乐而制造的。里斯托没有注意,但老头注意到了:“方才走过去的就是埃伊诺拉家的那个埃伦。”

               

里斯托转过身去,一眼就看见了她,并认出了她。上帝!他看到的埃伦竟和他在各个港口遇见的女人一模一样。他蓦地感到自己还在大海上,他是属于大海的,埃伦只是个幻象。他模模糊糊听着老头慢条斯理地说:“人真没出息!”

               

“是的,是没出息。”

               

里斯托心中惟一的希望破灭了,他感到自己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这里的亲人都死了,一个美好的记忆,他心灵中惟一纯洁的、曾经促使他来到这里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他的行囊还在轮船上,现在已没有取下来的必要了。

               

“港口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老头继续说,“简直没有办法!姑娘的父亲过世后,她开始到这儿来找点活干。她说她在等你。活儿挺累,而你的船始终不见影子,而许多别的船来了,许多别的人来了,来了又走了……”来了又走了。大海把里斯托又带走了,就像带走许多其他人一样,终有一天,大海将把他扔在某个港口——充斥着污泥浊水的港口,不再理睬他。

 

康乃馨〔加拿大〕L.M.弗西亚

                

               

每到月底,老妇人的儿子都会在账户里多加些钱,好让罗杰保证他总会对这位颠倒了时代的顾客表现最谦恭的欢迎,这位顾客虽然吃得不比鸟多,却要求坐在餐馆后头专供三人用餐的最佳席位上。每当正午十二点钟响,老板拉开餐馆大门时,阿奈斯夫人总会准时出现,从不缺席;晚间六时三十分,她又会偕同卖花女咪咪到来,咪咪职责是:只要绽放在每一张餐桌上的美丽红色康乃馨显露些微的凋萎,她就须将它换掉。亲吻了阿奈斯的手之后,罗杰接过了她的手杖,若是在冬天,还得接过把她包得像头洋葱,一层又一层的毛皮服饰。像个被帆篷环抱的船夫,他小心翼翼地护送她来到她订的餐桌前,扶着她挤入座椅之后,把小灯笼点亮,挪挪康乃馨,把它衬托出来,然后把菜单摆在她面前。差不多全盲,差不多全聋,又刻意地作哑,这老妇人点点头表示满意,头上的羽饰夸张地颤了颤,上仰的下巴晃了一下落在一大叠多出的下巴上,形成一个褶边。阿奈斯已濒临她人生的终点,不再有什么食欲了,但是她并未丧失属于她岁月中特有的风格;再怎么说她也不至于婉拒如此高雅侍奉的餐饮,即令她亲爱的、惟一的,永远在旅行的单身儿子竟然把烹调的重任委托给了陌生人。不过,千真万确,那天晚间阿奈斯的确一点胃口也没有!每一羹匙的汤刚一流到她的喉口就停滞了下来,费了好大的劲儿她总算把那一小湾液体倾入下面的流域中。阿奈斯很快就觉悟到她实在不该再勉强自己了。其实,她发觉这是上天赐给她很大的福分,突然她又挣脱了另一种枷锁。几乎全然摆脱了声音与色彩的需求,她终于可以不要食物了!只是,为了不惹人嫌,哪怕是她儿子,她仍然点了牛排与马铃薯;不过往四周偷瞄了一下之后,她鬼鬼祟祟地把每一口食物轻吐在膝上的餐巾上,然后褶起一角盖上。面包与甜点覆盆子果酱也如法炮制,之后,她将湿巴巴的小包塞入手提包里,继续假装进食……她正在藏起的东西。苦恼困惑,罗杰一本正经地训斥女侍,要求找回遗失的餐巾,并为阿奈斯夫人点她要的草药茶。就在那时刻,老妇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冲动……就像好久以前,她怀孕时有的那份渴望……在那种日子里她所欲求的对象从来无法寻获,可是现在……现在……婷立在花瓶里,摇曳在灯光中,一层层的花瓣晶莹剔透,红色康乃馨……阿奈斯伸出了手,将花朵凑在鼻尖,深深地嗅了一阵;之后,很高雅地,脸上透着红光,启开牙齿,像吃朝鲜蓟般地,开始自外层花瓣着口……待她将花心放在桌面时,这才有些感觉到罗杰躬身立在她后面……这时,以一种聋人开口如死亡般惊人,为了礼貌极少加害于人的语调,阿奈斯对他说:“明天得给我白色康乃馨……你交待咪咪好吗?……白的康乃馨……红的味道太重……你懂吗?罗杰?我改吃雏菊之前,想先好好尝尝白色康乃馨!”就在这一刻,惊愕的店员与欣然的顾客众目凝视之下,阿奈斯决定风风光光地离开这个世界,那一声令她闭气的朗笑自她一层层的下巴直泻而下,头顶上的羽饰也跟着作了最后一次的振翅摇动。

 

煤桶骑士〔捷克〕卡夫卡

                

               

煤光了,桶空了,煤铲无精打采,炉子吐着凉气,房里滴水成冰;窗外挂霜的树叶枯干僵硬,天空俨然是一枚银盾,挡住所有乞求帮助的人。我必须搞到煤,我不能就这样背对冷漠无情的炉子,面向冷漠无情的天空被活活冻死,我必须冲出这重重包围,踏上向煤店老板求援的路程。煤店老板对普通人的呼求充耳不闻,我必须不容辩驳地向他证实,我这里连一丁点煤也没剩下;使他明白,对我来说他便是天上的太阳。我要像一个乞丐那样去乞求他的帮助。这种乞丐,喉咙里发出濒临死亡的哮喘声,大有非死在人家的门台上不可之势,于是,那些大户人家的厨子便把咖啡壶里的残渣剩汤施舍于他。煤店老板大概和大户人家的厨子相差甚少,尽管他内心充满恼怒,终究能品味到我的要求,说一声:“你死不了。”

               

然后把一铁锹煤扔到我的煤桶里。我到达的方式将决定我的成败。因此,我骑煤桶飞去。我骑在煤桶上,手握桶把——这缰绳再便当不过,艰难地拾级而下,到了楼下,我的桶却奇妙地腾空而起,飞了起来。即使是跪在地上恭顺的骆驼,起身时也没有我的煤桶这般尊严。那种畜生总爱在骑士的木棍下瑟瑟发抖,我骑着煤桶在僵硬冰冷的街道上慢跑。有时我们飞到一层楼房那么高,低飞时也不矮于房门,最后我异乎寻常地飞到煤店,在拱形屋顶上盘旋。我俯视下面,看到老板正伏案疾书。他打开房门,放出室内多余的热气。

               

“老板,”我喊了起来,我的呼唤本已让冰霜冻得没有气息,又被我口中呼出的冷雾吞噬下去。

               

“求求您!老板,给我点儿煤吧!我的桶空空如也,我骑在上面都飞了起来。行行好吧!我有了钱一定还账。”

               

老板用手罩在耳朵上。

               

“我没有听错吧?”他猛地向身后的老板娘问道,“我没听错?有主顾了。”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老板娘说道。她的呼吸仍是不紧不慢,手中的织活也没停下。身后的炉火把她的后背烤得暖洋洋的。

               

“听见了。你一定听见了!是我啊,老主顾了,忠实的老主顾;只是目前我一无所有。”

               

我大声喊着。

               

“老婆子,”老板说,“是有人。我的耳朵还不会这么背。一定是位老主顾,常来买煤的老主顾。要不我怎么会听得这么清楚。”

               

“你怎么了,老头子?”他的妻子停了一下手中的织活,就势拉到胸前。

               

“没人,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咱们的主顾都不缺煤烧。可以关上店门,歇几天了。”

               

“我就在这儿,坐在煤桶上呢,往上看看吧,只消瞥上一眼,就能看见我。我求求,你们一锹煤就行。要是给多了,我会高兴得忘其所以的。其他主顾都有煤,啊,但愿我也能听到煤哗啦啦地铲进我的桶里的声音。”

               

我呼喊着,并没感觉到眼泪已冻成冰,使得两只眼睛变得模糊起来。

               

“来了。”

               

老板应着。他晃动着一双短腿,走出屋来。谁知这时老板娘已站到了老板身旁,她伸出手挡住老板,说:“你待在这儿。你这么疑神疑鬼的,还是我去吧。别忘了昨儿夜里你那阵咳嗽。就这么一桩买卖,还没准儿是你凭空想像出来的,为这么点事,你就想豁上你的肺,把老婆孩子扔下不管?你回屋,我去。”

               

“别忘了告诉他我们这儿各式各样的煤都有,我给你唱价。”

               

“好。”

               

老板娘说着从房内走到了街上,她一眼就看见了我,我喊道:“老板娘,鄙人向你致以最恭顺的问候。给我一锹煤吧,桶就在这儿,我会自己弄回家的。给一锹最不好的也行。我一个子儿都不会少给的,只是眼下一文没有。”

               

“眼下一文没有”这个字实属不祥之词,和附近教堂尖塔上的钟声混成一体,真不对味。

               

“哎!他要买什么?”老板喊着。

               

“什么也不买,”老板娘回答,“这里没人,连个鬼影也没有。我只听到钟敲了六下,我们该打烊了,天冷得要命,明天咱们还有好些买卖等着呢!”她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不过,她还是解开围裙带子,想用围裙把我扇走。不幸的事到处都是,看看如今大获全胜的恰恰是老板娘。我的煤桶具有骏马的各种神功奇力,却偏偏缺少抵御能力。煤桶太轻了,一个女人的围裙就把它扇在空中飞旋起来。

               

“臭老婆子!”我回头叫着。老板娘这会儿正转身回店,那神情,几分轻蔑,几分欣慰。她朝空中挥舞着拳头。

               

“臭老婆子,我只求你给我一锹最差的煤,你连这么点忙都不帮。”

               

说着我便升到了冰山高处,永远地消失了。

 

火水灯下〔马来西亚〕柏一

                

               

夜幕低罩,霓虹灯光着亮。闹市街头,一盏火水灯在艳夜里微弱闪烁。它本不应引起多少注意,偏周遭围了一堵人墙。火水灯的主人坐在小凳上。他有张马脸,正圆睁着金鱼凸眼,伸长颈脖说:“先生小姐,围观不收钱,把戏免费看。哪有此便宜?呵呵!尽管此处讨。”

               

“免费?你怎找吃啊?”人堆里的小鹤说。

               

“别多事嘛!看就好。”

               

身旁女友悄悄道,说着捏了捏他翘翘的臀肉。

               

“这位先生,别着急,看过就知晓。我老来妙说了必算数,干看不收钱,交易慢慢谈。”

               

瘦男人抬眼眨几贬,再低头指着一帧照片,傲然自我介绍:“我老来妙数十年来受大酒店重金礼聘,三餐不愁、手头阔。各位瞧瞧相片,西装笔挺男子汉,岂是乱走江湖光棍蛋?此番北上摆地摊,只为发扬魔术来把师恩还……”

               

“去!摆着世界魔术大师大卫考柏菲的巨型照片,旁边又放自己的小照片,就可靠魔术混饭吃了吗?以为是什么了不起,原来又是江湖卖膏药的,走啦走啦!”小鹤又插嘴。

               

“走吧!走了走宝。”

               

老来妙一招激将法,小鹤鼓着腮,果然又留下了。老来妙淡笑,掏出纸牌,左翻右叠扬几扬,数个闪电花式引来一阵喝彩。表演一番后,他即请身旁妇人切牌,嘱她举起让所有在场者看,自己则别转脸。然后,他把一叠牌交给自愿洗牌的人。洗完了,牌放回他手中,他立即随意一抽,“红心K”就出来了,正是方才妇人高举那张,大家“咦”的一声,纷纷交头接耳称绝。老来妙意犹未尽,又叫面前胖小子,在他以拇指迅速翻牌随时喊停。胖小子一点头,老来妙即快捷翻掀,胖小子骤然大喊Stop,老来妙马上停下动作,慢条斯理在Stop声中静止的牌面翻开第一张,竟然又是“红心K”!众人目瞪口呆片刻,再度哗然。

               

“去!骗人的,纸牌做手脚。”

               

小鹤又咕哝。

               

“小声点,别让他听见。”

               

女友说。

               

“骗人还怕人笑?正老千!”小鹤反更大声。

               

“兄弟且莫怒。赌神周润发威风八面,难道果有真功夫吗?银幕下不也靠’做手脚’纸牌一面?我老来妙实不相瞒,手法一点不灵光,全靠纸牌内有乾坤。当中奥妙本我自知,待会揭晓。小兄弟可愿继续瞧、莫干扰?”老来妙摇头晃脑,瞟小鹤一眼。小鹤本感索然无味,一听赌神英名,却精神百倍。周润发正是心目第一偶像,拍《赌神》一片更显其凛然正义、非凡神气。这老来妙既提起他,不看僧面看佛面,且忍他一忍。老来妙见小鹤乖乖住了嘴,众人又一副陶醉于赌神风采的神情,忙乘胜追击,说:“除了赌神周润发,还有赌圣周星驰,风靡马星港台。我老来妙口服心服、甘拜下风,于是努力钻研,创出独门秘牌,今与诸位分享、发扬光大,但不多卖,只选有缘人售给。一副牌才区区十块钱,当请我老人家吃顿饭抽根烟,既花不了多少,又一偿赌侠夙愿,真化算!”一讲到钱,大家本热切的脸却又冷淡下来,没啥反应。老来妙见情势不对,连忙接说:“说到赌侠刘德华,又英俊又潇洒,他手掌轻轻在牌面一掠,底下的字样都改变了,说多神奇就多神奇!我老来妙现也为大家变变看。”

               

围观者一听刘德华,又不由目光炯炯,尤其女的,芳心怦然暗动。老来妙打铁趁热,把纸牌递给小鹤道:“替我抽出一张让大家看,牌放回去后再插两插。我会像刚才般找出来。千万别教我窥见。”

               

小鹤比前兴趣大增。老来妙口中连说三位赌片巨星,全是他的英雄。想上云顶捞个盘满钵满,就得洞悉赌星通过电影传授的招呀!赌片魅力,简直迷倒众生。小鹤急急接过老来妙的“神牌”,随意抽起一张,看是“阶砖四”,再举起让大家见证。然后插回那叠牌里,交给老来妙。老来妙神神秘秘,遮掩下找出一张牌叫大家瞧。但这回,一张张脸中有些蹙眉有些嘴角往下牵,都轻轻摇头。老来妙装出失望神情,把错牌朝下放脚边,又小心翼翼翻出另一张。众人目不转睛,其待眼神瞬息间又再显现困惑,讶异老来妙为何两度失手。老来妙又把错牌朝下与先前那张并排,清清喉咙说:“失手不要紧,’补镬’最重要。你们要的牌,不是地上这两张,那一定还在此副牌中?”周遭廿余人不约而同点点头,老来妙满意地环视一圈,神色凝重说:“瞧我以赌侠奇招,把错牌和尚在一叠牌中的’真命天子’对调,相信不相信?”众人不禁再“哦”一声低呼,难以置信地像在呻吟,又不由自主像中了邪般好奇,紧盯老来妙一双手。只是他装势作腔微眯老眼、口中喃喃,手掌陡地扫掠牌面。之后,他缓缓拈起其中一张翻开,菱形标志的“阶砖四”果神迹般,出现众前。

               

“好一个偷龙转凤,天衣无缝呀!”小鹤女友神智尚清,低语。而小鹤却已满眸迷离,几没佩服得跪拜下来。他嘴唇嗡动,似说:“嘿!发达!这回我穷小鹤可做得成赌神、赌圣、赌侠、赌王、赌鬼,甚至变性做赌霸、赌后了哩!今晚真是千王群英会,老来妙真是千王之王罗四海真传徒弟,这副牌里必藏有千术奇谭啊!”老来妙打蛇随棍上,见众人满脸惊奇,即倒出皮袋里所有纸牌,朗声叫:“一切奥秘尽在其中,十块钱买个秘密买门学识,值得值得!否则回去通宵失眠,想爆脑袋也想不透个中原由呀!”说着特地选一盒递给小鹤。小鹤想也没有,忙取出十元大钞,其他人也纷纷掏腰包,满袋子纸牌一下子售光了。人群渐散,赌风吹过,火水灯也熄灭。小鹤回家,躲入房间关上门,不敢着亮电灯惊醒家人,悄悄从抽屉拿出小小火水灯点燃。如获至宝捧着纸牌,伸到火水灯下看……第一张是“红心K”,第二张是只小乌龟!那只小乌龟下面有行小字:十块钱想买千王之王商业秘密?想错你的龟心!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都一样。

 

跨栏高手〔马来西亚〕张依苹

                

               

小时候随母亲上街,母子俩总会比同时出门的邻居早到菜市场。我们从不顺着大路走,更不爱用斑马线和天桥。母亲最是会打算。

               

“喏,从这边到那边,至少得走一分钟。阿弟呀!你手脚灵巧,从栏杆爬过去得了!”她自己也应声跨了过去。母亲每天总忙得漏吃一二顿饭,也就比一般中年妇女轻盈,加上“训练有素”,手一撑,跳过及腰的围栏,根本易如等闲。孩子们渐渐长大,父亲的生意开始赚得多,家里生活水准大大提高,也就买起汽车来。母亲不再走路上街,当然也没再表演“跨栏”。我念小学,一直到初中,年幼时过马路的习惯还保留着。就在中四那年,同学广生被车撞得脚骨碎裂,听说是从街上的围栏跳下来时给货车碰到。结果,锯了一边脚,每天倚着拐杖。自此,我对“跨栏”敬而远之。近年,自己加入有车阶级行列,不知不觉对街上的“爬栏”、“跨栏”高手起了恶感。在高速公路上驾驶,忽地窜出一个人影,来个紧急煞车,不禁憋了一肚子气,不停下来么,难不成搞出第二个广生来!街上永远不乏此道中人。朝气蓬勃的青少年,略笨重的中年人,初出茅庐的儿童,老当益壮的老年人,围栏周遭一直都是热闹的。母亲已届不惑之数,身子日形瘦小,简直皮肉见骨,精神更是一年比一年差,医生说,必须做些轻便的运动。那天,带母亲上街散步,她见到围栏对面一间药铺,嘴里念着:“阿弟,我去前面买些参。”

               

说罢手已扶住栏杆。我忙阻止:“阿妈,走那边吧!”到底人老了,没能翻过去,我倒松了一口气。不经意地眼光飘到远处的围栏。一个残废者正靠着围栏休息,然后缓缓把拐杖放到另一面栏,吃力地压着围栏的横柱,把身体一弹,过去了,重新拿起拐杖,支在腋下,一跛一跛地横过马路。我转回头,母亲正小心地钻过围栏的空隙。啊!清瘦了的母亲竟能穿过半尺宽的栏格。何时,方才越栏的跛子已走至我们旁边。我下意识地看他一下,他的眼睛居然也盯着我。我不由得多看他一眼,脑海忽地闪出一个名字……“广生!”

 

坐〔美国〕H.E.弗朗西斯

                

               

早晨,那男人和女人坐在他们前的台阶上,坐了一整天,一动也不动。他每隔一阵子就从前门的玻璃偷看他们一下。天黑了,他们还不走,他怀疑他们什么时候吃东西、睡觉、做其他的事情。黎明时,他们还坐在那儿,坐在那儿任凭日晒雨淋。起初,只有附近的邻居打电话来问:他们是谁?在那儿干什么?他不知道。后来,街那头的邻居也打电话来问?经过那儿看见他们的人都打电话来。他从未听过那对男女交谈。接着他开始接到来自市内各个角落的电话,有陌生人和市中的长辈、有专业人员和职员、收垃圾及其他社会工作的人,还有邮差,他每天都得绕过他们来送信,这时,他觉得必须采取一些行动了。他要求他们离开。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坐着,看着,一派漠然。他说他要叫警察来。警察骂了他们一顿,向他们解释他们的权利范围,然后用警车把他们带走。早上,他们又回来了。这回警察说,如果不是监牢太挤了,就要把他们关起来,其实如果他坚持的话,警察仍得找个地方关他们。那是你们的问题,他说。不,实际上是你的问题,警察这么对他说,但仍然将二人带走。隔天早上他向外一看,那个男人和女人又坐在台阶上了。他们在那儿坐了好几年。冬天时,他希望他们冻死。但是,他自己却死了。他没有亲戚,所以房子收归该市所有。那男人和女人继续坐在那里。该市威胁要将那男人和女人弄走时,邻居和市民控诉该市并提出:那男人和女人在那儿坐了那么久,房子该归他们所有。请愿者胜诉。男人和女人接管那幢房子。翌日早晨,全市每一家的门前台阶上,都坐了一对陌生的男女。

 

成功的男人〔美国〕T.G.博伊尔

                

               

早年成功的男人早年因为他罩在头上的那只黑袋子而惹了些麻烦。老师纠正他的发音,教练批评他的态度,校长因为他用一根点燃的香烟烫伤学龄前儿童而责打他。他是个坏学生。午餐时他自己一个人坐,把甜辣椒和意大利腊肠喂进黑洞洞的嘴里。在走廊上,筋肉横生的年轻运动员抓住那只黑色的袋子,打他的后脑勺。他十三岁的时候,足球队长朝他走过来,将他打倒在地,企图拿掉那个黑袋子。成功的男人干掉他。五年,法官说。回到街上成功的男人两个月后又回到街上来了。第一次约会那女孩叫辛西亚。成功的男人坐着他父亲的灵车来到她的公寓前面。(成功的男人所深恶痛绝的父亲是承揽殡葬为业的人。早餐时,成功的男人的父亲打掉他儿子碗里的玉米片。儿子威胁要干掉父亲。他并没有那么做,无疑是受到遍及世界的孝道观念及根深蒂固的杀父禁忌所约束。)辛西亚的父亲已双鬓银白,爱打网球。成功的男人敲门后,他去应门,对他的到访表示讶异。成功的男人拉住辛西亚的手肘,塞了廿元到她父亲手中,然后消失在夜色里。父亲的死早餐时,成功的男人打掉父亲碗里的玉米片,然后干掉他。母亲的死成功的男人廿岁出头。他打保龄球、举重、喝纸盒牛奶。他母亲在医院,因癌症或心脏病而奄奄一息。牧师穿着黑衣服,成功的男人也是。第一份工作一位古巴金融业者波菲里欧。布纽兹邀请成功的男人共进午餐。我听说你在找工作,布纽兹说。没错,成功的男人说。豌豆成功的男人不喜欢豌豆。它们很难用叉子挑起来吃。脱口秀成功的男人在舞台侧厢等候,白色的香烟在他如午夜般黝黑的头及上身留下伤痕。女化妆师已化好他的嘴和眼睛,刷刷他的头套的绒毛。已有人向他做过摘要了。他前面的客人是位小儿科医生。转动的灯光将台上照得亮晃晃的,台上坐着主持人和那位小儿科医生,两人中间放着一盆棕榈植物,他们两腿交叠,讨论婴幼儿的轻微不安心理。暂停以后,成功的男人发现自己被挤塞在一张大椅子里,满眼所见都是白色的灯光。脱口秀的主持人是个四十出头、有张娃娃脸的男人。他像上帝和天使一般地微笑。好,他说,你是成功的人。请告诉我——我一直想知道——击败别人的滋味如何?马特欧。玛利亚。布纽兹之死一个炎热的夏天早晨,杰出的金融家的表弟及生意伙伴马特欧。玛利亚。布纽兹的尸体,在船坞下被发现了。水面弥漫着蒸气般的雾气,有鱼的味道。一只大黑鸟栖息在死尸的前额上。婚姻辛西亚和成功的男人站在神坛前,肩并肩。她穿着白缎礼服,戴着白面纱。成功的男人租来一套半正式晚礼服,特大号的,还有一顶丝衬里的黑丝绒头罩。……你们到死才分离,牧师说。脾气成功的男人很情绪化,喜怒无常。有一次,在一家速简餐厅里,女侍为他端来特制的肉卷,但忘了剔掉豌豆。成功的男人的头罩上有块肉汤的污渍,大约在他下巴的地方。他抬头看着那个女侍,三角形小洞后面的眼睛像别针一样,他干掉她。还有一次,他带着廿五块钱到竞赛场去,回来时身上有了一千八百块钱。他在一家雪茄店稍作停留,走出店外时,一个酒鬼拉住他的袖子,求他施舍二角五分钱。成功的男人摸摸口袋,拿出那一千八百块钱,全给了那酒鬼。然后干掉他。第一个孩子男孩。成功的男人很高兴。他靠在婴儿床围栏边,让男孩的小手指头握住一把德林加手枪镀镍的把手上。手枪里装上了空包弹——成功的男人希望小男孩习惯那种声音。小男孩四岁时已练熟跆拳道的基本招数,可以在十?外将刀射进墙壁,双手都可打中飞靶。成功的男人将他宽大的手掌放在男孩的头上。你将组成一个大帮派,虎儿,他说。工作他搭机飞往辛辛纳提。到洛杉矶。到波士顿。到伦敦。空中小姐都认得他了。半亩地和车库成功的男人在扫树叶,把它们拢成摇摇欲坠的一大摞一大摞。他身穿黑色T恤,袖子切掉了,头戴棉质的工作用布罩,也是黑色的。辛西亚在给花床砌上边,他的儿子在草地上玩。成功的男人向开车经过的邻居挥手。邻居也向他挥手。成功的男人将草坪清理至他满意的地步,便把较小的树叶堆弄在一起,堆成了小货车大小的叶冢。然后他弯腰用打火机点燃叶堆。立刻,火焰从树叶堆窜起,迅速扩散,烧成一个大火球。成功的男人靠后站立,肌肉强健的手交握着。他身边站着一条三头狗。他俯下身来拍拍每一个头,浓烟烈焰不断往天空冒去。在市街上昂首阔步他在市街上昂首阔步,领子竖起,帽缘低垂。很晚了,他走过百货公司、小企业、公园、和加油站。走过公寓、栅栏、眺望窗口。狗对着影子怒吠。然后悄悄走开。他可以击中我们每一个人。退休一群商人模样的人——六十几岁、七十几岁、肥胖的、钻石戒指、雪茄、淡褐色的痣——为他举办宴会。年纪已八十几的波菲里欧。布纽兹发表一篇演说,并赠送成功的男人一把镀金的镰刀。成功的男人谢谢他,然后退隐湖边,在那儿,人们可以看见他乘坐他的快艇,划过湛蓝的水面,头罩在微风中??作响。死亡他病倒了,萎缩了,只剩原来的一半大小。在慈善医院里,他倚枕而卧,床边一排龙胆属植物垂头丧气。管子伸进头罩插在鼻子里,他的眼睛长了眼屎而且发红,深深凹陷在三角洞后面。牧师穿着黑服,成功的男人也是。镇的另一边,成功的男人的儿子站在一家店的镜子前面,这家店专门做成功的男人的服饰。他在试戴他的第一个头罩。

 

梦想者〔美国〕阿尔弗莱德。科波

                

               

两个火箭分开半英里耸立着,而梦想者开始了他可怕的梦魇……在沙漠里黄铜色的天空下,这两个耸立的火箭看起来又高又亮。丹比穿着他笨重的压力装,站在那里看着它们。他的心在唱歌:“这就是我生来要追寻的……”他让他的想像力奔驰,想像自己已经在空中,狂饮着造物者的荣耀。

               

“太阳和星星在紫色的天空中一起闪耀着,而在下面的地球只是一堆绿尘……”他想。佛得曼碰了碰他的肩膀。

               

“准备好了吗?”丹比回到现实并点点头。他随着佛得曼和一小群技师穿过沙漠向火箭走去。发射器的内部就像一个冷冷的洞穴一样。丹比让他自己融入那冷冷的气息中。他拉下一个手套,露出手臂让佛得曼注射。这个精神医生安静地准备注射器。现在,他转身向下看着丹比。

               

“好了,可以打针了。”

               

他安静地说。针扎得很深。

               

“这会让你在最难过的那段时间好好休息。”

               

技术人员完成了他们的检查。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过来祝福丹比,然后鱼贯走进炽热的日光中。

               

“你很确定,对不起?”佛得曼问:“你真的要去吗?”“天啊!”丹比想。

               

“他竟然问我要不要去!我一生等待的就是此刻。从有记忆以来,我就梦想着它,为它而活,佛得曼竟然问我要不要去!”

               

“是的,”丹比说。

               

“我要去。我赢得这个权利了,对不对?”精神医生虚弱地笑一笑。

               

“你赢得这个权利,这是没有疑问的。但,孩子,想一想,你一生在追求一个梦,现在你正好抓到它,你花了许多年梦想你会是第一个上月球的人,但……”

               

“佛得曼,听着”,丹比用紧张的声音说。

               

“自我有记忆以来,我一直为这个目标努力着。甚至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就因此被讥笑,被排斥。我是不同的。我总是很孤单,只有这个梦才是我的伙伴。我现在有了这个机会,你能问我是不是要它吗?你问得一点道理都没有。为什么你不干脆问我要不要呼吸?”佛得曼瞥了一眼他的表。

               

“你还有时间改变主意,你是知道的。有一位后备太空人也准备好了。”

               

丹比转开他的脸。

               

“他实在太过分了,分明是看不起我……”他想,他希望这个昏庸的笨医生能出去,让他静一静。

               

“你活在幻想中”,佛得曼追问着,“这是为什么你总是很孤单,对不对?”丹比没有回答,佛得曼挖得太深了。孤单……,他太了解那种感觉了,它就像一股寒气爬上他的心头。记忆的碎片割得他流血。他以前太孤单了。他的梦使得他被排斥,因此他只好转而内求,寻求他的梦想的陪伴。但外在世界还是不停地在伤害他。他记得他的母亲问:“为什么你老是看书?而且看些垃圾!为什么你不出去和其他的孩子玩?”他能告诉她他只希望有一天能站在另一个星球的土地上,然后看着地球在天空中吗?在十二岁的年纪?她总是讥笑他。还有他父亲。

               

“我们有一天能上月球吗?爸爸?”

               

“孩子,不要问那么笨的问题……”

               

“你认为这就是答案了,对不对”?佛得曼的声音继续响起,就像夏天里的蜜蜂的嗡嗡叫一样。

               

“你会不会又像小时候一样恐惧孤单呢?你不怕在空中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吗,丹比?”

               

“为什么他一直激我?”丹比气愤地想。

               

“闭上你的嘴出去吧!”他对着佛得曼叫道:“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他的思想在说话。

               

“好吧!孩子,我很抱歉。”

               

佛得曼笨拙地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他从架子上拿下头盔,轻轻地戴在丹比的头上。

               

“我不是故意让你难过,”他说。

               

“只是我们必须确定……”他走到活门又转头说:“对不起,丹比。”

               

然后走了出去。丹比半昏迷地躺着,等待着火箭发射而来的震动。终于来了,他觉得压力变大,胸口很痛;太空装拉紧时,他的肉被扯得很痛。然后是一片漆黑。只有一小点光线在他自己的宇宙里燃起。只有他看得到。他在黑暗中醒来,心快速地跳着。成功了!梦想终于成为事实了。他吃力地移动,因为火箭的推进力震动太大。他起身做第一次的视察,当他从望远荧幕上看到太阳和星星在黑色的天空中闪耀时,他叫了出来。这个天空比他所想像的要大得多,冷得多。有一种无边际,黑绿交接的感觉紧抓着他的喉咙。回忆又像潮水一般涌来。

               

“爸爸,我们会到月球去吗?”

               

“别傻了,孩子!”他想起回忆的苦楚。但他更惊异地发现他竟紧抓着回忆不放。在这无边际的空寂中,他充满了对人类的回忆,对地球的回忆。一个接一个地,他操作其他荧幕,直到最后他被这像玻璃一般透明的空间包围。星星又远又冰冷,太阳也很遥远。一阵强光弄痛了他的眼睛,丹比突然觉得他在往下掉,掉向一个无边际的黑暗世界。他爬到躺椅,紧紧地抓着,呼吸压迫着他的喉咙。他觉得——孤单。然后他看到地球,它是个绿色,被云包着的球体——不真实而遥远。他感觉一种疯狂,无理智的恐惧。

               

“这跟梦想中的一点都不像”,他狂野地想着。在梦里,他一点都不害怕。梦里只有荣耀和得意,没有这些广大的空寂和隐藏的、折磨人的——孤单!丹比尖叫着。叫声在他的头盔回响,更增加了他的恐惧。他不停地尖叫又尖叫……当活门打开时,他还在尖叫,心理医生们把手按住他,然后把他带出去到沙漠的阳光下。

               

“我曾试着警告你,”佛得曼很温和地说。

               

“但就像你说的,你赢得这项权利去尝试。”

               

从医院病床上那虚弱的个体传来弱小的声音:“都是骗人的,全部都是——这是个诡计。”

               

佛得曼摇摇头。

               

“并非如此。那些景象是人造卫星实地拍摄的,震动效果则是离心力的二倍。这整个设备只是人造的训练仪器,用来淘汰明显不合适的人。”

               

丹比严厉地说:“就像我……”

               

“恐怕是,我的孩子。你看,太空飞行不适合孤单、敏感或想像力丰富的人。这些人都会受不了的。”

               

佛得曼站了起来。

               

“星星只属于那些呆板、无聊的人,他们可以面对任何孤单。对他们而言,没有意义也没有恐惧。”

               

他可以听到丹比压抑的哭声,在门站了好一会儿后,看着这心碎的人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他伤心地摇摇头说:“星星、太阳是不属于你的,你有太多的梦想,太深的感情……”

               

“而这些梦,不适合爱作梦的人,因为破碎后,永远难以补偿……”

 

魔术〔美国〕阿瑟。古德弗烈

                

               

在一艘远航的客轮上,大伙儿正在观赏魔术师的把戏。而船长的那只鹦鹉却在一旁捣蛋,一再地拆穿魔术师的西洋镜,把他搞得非常难堪。当魔术师试着要蒙骗它的时候,它便大声叫嚷:“他在袖子里藏了一根线”、“他用镜子在偷看”或者“桌子底下有暗门”。这下子魔术师要气疯了。正当他想把那只鸟宰了的时候,船上忽然响起了一声威力强大的爆炸,接着猛烈地摇晃了一下。一枚鱼雷不偏不倚地正中目标。过了不久,在一片漆黑的海面上,鹦鹉和魔术师不巧刚好抓住同一块漂游的浮木。他们沉默地相看了一段时间之后,鹦鹉沮丧地说:“好吧!我投降了。这次你到底是怎么弄的?”

 

爵士大王〔美国〕唐纳。巴斯米

                

               

好呵,我现在是爵士大王了,何基。莫基一边在他的伸缩喇叭伸缩管上擦油,心里一边想着。好多年都没有伸缩喇叭手在爵士界称王了。如今老王火辣。麦克兰玛摩既已谢世,看样子是该我称王了。或许我该在这儿窗口吹上一段显显威风吧。

               

“哇噻!”有人站在人行道上说:“听见没有?”

               

“听见了。”

               

他的同伴说。

               

“你能分辨得出我们美国本土的头牌爵士乐手谁是谁吗?”

               

“以前能。”

               

“那刚才那是谁在吹呢?”

               

“我觉得听起来像何基。莫基。刚才虽就是那么一小段,却是精挑细选的,可真谓是鲁殿灵光啊。”

               

“是什么?”

               

“鲁殿灵光,只有像何基。莫基这等级的艺术家才有的造诣,他是密西西比基督山路人士。如今火辣。麦克兰玛摩过世之后,他就是爵士大王了。”

               

何基。莫基把伸缩喇叭放入喇叭盒子里,就到爵士俱乐部去了。在俱乐部里,每个人见了他都退后一步,躬身行礼。

               

“嗨,勃奇!嗨,佛瑞迪!嗨,乔奇!嗨,沙德!嗨,洛埃!嗨,狄克斯特!嗨,祖特!嗨,乔!嗨,威利!嗨,格伦斯!”

               

“今天我们奏什么,何基?你现在是爵士大王了,你得决定。”

               

“’轻烟’怎么样?”

               

“哇!”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何基。莫基真的要把人美死了,光是他那吐字的声音!这小子发音太美了!老天!”“我不要奏’轻烟’.”

               

有人说。

               

“再说一遍好不好,陌生人?”

               

“我不要奏’轻烟’.’轻烟’单调乏味。我不喜欢它的变调。我拒绝奏’轻烟’.”

               

“他拒绝奏’轻烟’!可是何基。莫基现在是爵士大王了,他说要奏’轻烟’的。”

               

“哥儿们,你是从外地来的还是怎么回事?什么意思你拒绝奏’轻烟’?你到底是怎么进的这个俱乐部的?是谁聘你的?”

               

“我是山口日出,从日本东京来的。”

               

“喔,你是日本小子,呃?”

               

“不错,我是全日本第一把伸缩喇叭手。”

               

“噢,无任欢迎,可得等我们听完演奏之后。你倒说说看,田纳西茶室是否仍是东京顶尖的爵士俱乐部?”

               

“不是,现在东京顶尖的爵士俱乐部是方盒子。”

               

“不错嘛。好了,我们现在照何基说的奏’轻烟’.你准备好了吗,何基。好,给你四拍。一!二!三!四!”那两名稍早站在何基窗下的男子也已跟着他进了俱乐部。这时他们说:“我的老天!”

               

“不错,那正是何基出名的’英国阳光’演奏风格。演奏起来光芒闪烁,有红色的光,有蓝的,绿的,绿色自紫色中心射出,橄榄色自褐色中心射出——”

               

“那个年轻的日本人也很不错的。”

               

“的确,他相当棒。他拿喇叭的方式很特殊。通常那是超级演奏家的商标。”

               

“弯身把头夹在双膝之间的那副架势,老天,真太棒了!”他是太棒了,何基心想。或许我该宰掉他。这时有人进来了,面前推着一具四又二分之一的八度音阶马林巴木琴。对了,正是胖子琼斯,他还没进入门内就已经开始弹奏起来。“我们在奏什么呢?”

               

“’毕利的弹力’”。

               

“我听也是的。什么调?”

               

“F.”

               

“我想也是的。你以前不是在梅纳乐队演奏吗?”

               

“我是在那个乐队呆了一阵子,后来进了医院。”

               

“怎么了?”

               

“我太累了。”

               

“我们在何基神乎其技的演奏中能加点什么?”

               

“加点雨跟星星什么的,怎么样?”

               

“也许太冒失了吧?”

               

“问他介不介意?”

               

“你去问他,我有点怕。可不能跟爵士大王胡来的。”

               

“那个日本小伙子也挺不错的。”

               

“他好棒呵。”

               

“你认为他吹的是日本味儿吗?”

               

“至少我觉得不是英国调儿。”

               

这伸缩喇叭令我胆战心惊已有卅五年了,何基心里想着。

               

“怎么到了这把年纪我还得面对另一次挑战呢?”

               

“呃,日出——”

               

“是的,莫基先生?”

               

“’轻烟’与’毕利的弹力’你奏得都很好,虽然心有不甘,我还是得说你吹得跟我一样好。其实我认为你比我更好。这么想的确令人气恼,但是事实如此。我当上爵士大王不过才廿四小时,但是我们这门艺术的严酷法则要求我们听了之后要向真理服输。”

               

“或许你误会了吧?”

               

“没有,我长了耳朵的。我没误会。山口日出是新的爵士大王。”

               

“你要当名誉大王吗?”

               

“不是,我只是把喇叭收起,悄悄溜走。这个所在是你的了,日出。你可以选下一支曲子了。”

               

“’奶精’如何?”

               

“好呵,你们听见日出说的了,奏’奶精’.准备好了吗,日出?”

               

“何基,你不必走嘛。你也可以演奏。只要靠边站一点就行了——”

               

“谢谢你,日出,你真慷慨。我想既然我还在这里,就也吹上一段吧,低音,当然了。”

               

“’奶精’日出吹得很棒!”

               

“是的,我想那是他最拿手的。”

               

“来自那边的是什么声音?”

               

“哪边?”

               

“左边。”

               

“你是说那听起来有如人生冷酷一面的声音?像北极熊越过北极深冰的声音?像麝香鹿大举逃亡的声音?有如雄海象跃入海底的声音?像卡迈山麓火山口喷烟的声音?像野火鸡在深幽、轻柔的森林漫步的声音?海狸在阿帕拉契沼泽中啃树的声音?银耳长在白杨树上的声音?像黑尾鹿在内华达山脉中徘徊的声音?大草原上小狗亲吻的声音?像巫草翻滚或小河慢淌的声音?像黑貂岬中海牛细嚼海苔的声音?像一群长鼻浣熊横过阿肯萨州的声音?像——”

               

“老天,是何基!喇叭吹口上装了弱音器,他都要把日出吹下台来了!”

               

“日出这会儿已经跪着吹了!老天!他往裤袋中取一把大钢剑呢——快拦住他!”

               

“哇!’奶精’从来也不曾如此精彩刺激地演奏过!日出没事吧?”

               

“没事,请人去拿杯水给他喝呢。”

               

“我太佩服你了,何基!这是我一辈子从没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景象了!”

               

“你再度是爵士大王了!”“何基。莫基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奇观!”

               

“是的,何基先生,我必须承认,您是把我给吹下台来了。我看清了我还有好些年要努力学习的呢。”

               

“别这么说,孩子,别太挂心。我们之中的强者都碰到过这种情形。或者几乎都碰到过。现在我要大家都好好地乐一乐,因为我们现在要演奏’平面’.下面一曲是’平面’.”

               

“您准许的话,先生,我要回旅馆打点行囊了。我非常感激在这里学到的一切。”

               

“好的,日出。祝你好运。嘿——嘿。好了,现在演奏’平面’.”

 
 

快乐时光〔美国〕艾萨克。阿西姆

                

               

关于那件事情,玛姬当天晚上就把它写在日记里。

               

“公元二一五五年五月十七日,”她开始这么写,“今天汤米发现了一本真正的’书’!”那是一本非常古老的书。玛姬的祖父曾经对她说过,在她的祖父的少年时代,他的祖父告诉他曾经有一个时代所有的故事都被印刷在纸张上。他们翻阅那些黄渍起皱纹的纸张,对他们而言,这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当他们发现所有的字都被固定在纸张上,不同于平时他们在荧幕上所阅读的移动资讯。而且,当他们翻回到先前读过的那一页时,竟然发现那些字和第一次读到的时候一模一样!“对你而言,”汤米说,“这也许是一种浪费。当你看完这本书时,我猜你一定会把它丢掉。我们的电视荧幕上有超过一百万本的书,而且它可以不断地补充。然而,我不会这么做。”

               

“我也是啊!”玛姬说。她才十一岁,读过的书远少于汤米。因为汤米已经十三岁了。她说,“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我家,”他专心地阅读着,头也不抬地回答,“在我的阁楼上。”

               

“它里面说些什么?”

               

“学校。”

               

玛姬开始对它觉得轻蔑,“学校?到底有什么好写的,我讨厌学校。”

               

玛姬一直不喜欢上学,但此时她比以前更讨厌学校了。数学老师曾经给她一连串的几何考试,而她的成绩却都一直每况愈下,终于她的母亲禁不住叹息地摇着头,替她请了一位督学官。那位督学是一位红脸的小胖子,随身带着一只装满电线、指针盘的工具箱。他面带笑容,给了她一个苹果,然后就把她的数学老师分解。然后他开始组合他的新数学工具,玛姬一直希望他无法组成,但是他办到了,大约一小时之后;那台熟悉的、又大又黑又丑恶的机器又出现在眼前,它的荧幕上,同样出现了所有的课程以及许多烦人的问题。那还不算什么,她最讨厌的是那个她要投入作业和考试卷的投入孔。她必须使用六岁时学会的打孔密码来解答问题,然后数学老师立刻就把作业改好,算出分数。当她做完作业时,督学先生对她微笑并轻拍她的头。他对她的母亲说:“这并非孩子的错,琼尼斯太太。我想,几何学现在对她而言是有一些艰涩,小孩有时候会不太适应,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订定一个十年的学习计划书。事实上,她整体的进步相当令人满意。”

               

然后他又拍了一下玛姬的头。玛姬失望透了。她一直希望能把所有的老师全部赶走。汤米就曾经有过一个月的时间不必受老师的逼迫,那是在历史课程暂时结束的时候。所以她现在对汤米说:“为什么还有人要写学校的事呢?”汤米用一种优越感的眼光看着她。

               

“因为那是一种不同于我们的学校,傻瓜。这是数百年前的那种学校。”

               

他轻松地用一种清楚的声音补充说:“好几个世纪以前呢!”玛姬有一种被伤害的感觉。

               

“好吧!就算我不知道那么久以前他们到底有怎样的学校,”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读着那本书,然后说:“不论如何,他们还是有老师啊!”

               

“他们的确有一个老师,但’它’不是正式的老师,而是一个’人’!”

               

“一个人?人怎么能作为一个老师呢?”

               

“嗯——他会教学生们各种事物,然后吩咐家庭作业和问各种问题。”

               

“可是人不够聪明啊!”“当然够!我父亲的知识和我的老师一样多。”

               

“不可能的,人的智慧不能和老师比!”

               

“他差不多可以了,我打赌!”玛姬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做争论,她说:“我才不要一个陌生人跑到我房里来教我。”

               

汤米哈哈大笑地说,“你了解的太少了,玛姬,那位老师不会住在你的房子里。而是有一栋特别的建筑让所有的孩子去那里上课。”

               

“难道所有的孩子都学一样的东西吗?”

               

“就同年龄的孩子而言,是的!”

               

“但是,我妈妈说,老师应该自我调整去适应每一个孩子的心灵,所以每个孩子都要用不同的方法来教育。”

               

“不论如何,当时他们不用这种方法,如果你不喜欢,你可以不要念这本书啊!”

               

“我没说不喜欢嘛!”玛姬立刻回答。她真的很想知道那些有趣的学校的事情。他们还念不到一半的时候,玛姬的母亲便开始叫唤他们了,“玛姬,上课时间到了!”玛姬抬起头说,“还没有啦,妈!”

               

“现在,”琼尼斯太太说,“也该是汤米上课的时间了。”

               

玛姬对汤米说:“下课之后,我可以再和你一起念这本书吗?”

               

“大概可以吧!”汤米不太乐意地回答。他手臂底下夹着那本破旧的书,一边吹着口哨一边离开。玛姬走进了教室。它就在卧室的隔壁。此时数学老师已经打开,正在等着她。除了周末和星期日,它每天总是定时开机,因为玛姬的母亲认为定时规律的课程有助于孩子的学习。荧幕上出现了字幕,它说:“今天的算术课程是真分数的加法。请把昨天的作业放进投入孔。”

               

玛姬一边照着它的指示行事一边叹着气,她一直想着她曾祖父的祖父少年时代的那种学校——所有附近的孩子们一起上学,在校园里嬉戏、欢笑,在教室里排排坐,放学以后一起回家。大家学一样的东西,然后便可以一起写作业,一起讨论问题。而且,他们的老师都是“人”。数学老师在荧幕上闪烁着“真分数二分之一加四分之一……”玛姬幻想着古时候的孩子该会多么喜欢上学,不禁羡慕着他们的快乐时光。
 
 

被打开的密函〔美国〕爱尔斯。爱辛格

                

               

这个军人不该打开密函的封口……有好长一段时间总部没有任何消息传来,看起来他们要在那里待上整个冬天了。附近的田野上最后的草莓都掉落下来腐烂了。哨兵们孤零零地坐在树干上看斑驳的树影。敌人在河的对岸没有发动攻击。只有树影每天愈变愈长,早上醒来,只有无尽的空虚。反抗军里年轻的志愿者很怨恨这种情形,他们决定要攻击,在雪季之前,必要的话,没有上级命令也无所谓。因此,有一天早上,他们派了其中一个人带信到总部。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其他事他们可能不太小心,但要叛变可不是小事,他们会很小心的。他把信送到后,他们问了几个问题,这更让他觉得怀疑。更让他惊讶的是,在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们交给他一封封了口的信,规定他在天黑前要带回自己的部队去。他们指示他走捷径,并在地图上指给他看。但令他很不高兴的是,他们还派了一个人跟他一起回去。

               

从开着的窗户,他可以看到他必须走的路。通过一片空地后,它消失在树丛里。他们再度警告他要小心,然后就叫他出发了。很快地,中午过去了。云彩飘过太阳光,吃草的牛群在草原上漫步然后消失在榛树丛后。路况很差,有时甚至因路边的蔓草阻挡而无法过去。只要司机稍为开快一点,树枝就不停地打在他们脸上。有时候,他们会走出树丛进入开阔的原野。在那里他们可以看得更清楚,但他们也容易被看到,所以总是尽量快快地通过。司机常常有意无意地回头看身后带着密函的男人,好像要确定他的“货物”是否安在。这使他很生气,更让他相信他的上司一点都不相信他。密函里到底装了什么?那天清晨他听到有人说河的对岸有动静,但这些谣言总是随时随地都可听到,而且很可能是上司故意说了要让部队静下来。同样地,派他送信也可能只是一个诡计。如果信的内容有任何意料之外的消息,那只要打开信封就可以看到了。他告诉自己最好能知道信的内容是什么,因为他们现在走的路线是在敌人的监视范围内。如果他们问他为什么打开信封,只要以此为理由就可以了。他摸摸口袋里的信,并用手指碰一碰封口,想打开它的欲望就像发烧一样让他全身发热。为了要争取时间,他要司机和他换位子。驾车让他冷静了下来。他们已经在树林里走了好几个小时了,有些地方的小径是用碎石铺成的,而且还设了路障,由此可知他们已经接近目的地了。这个事实也让他冷静了下来,因为这可以防止他打开信封。他继续安静而有自信地开着车,但有个地方却有一棵树干弯曲往下长,幸好他们小心地避开而没有受伤。但车子却在紧急刹车后停在一堆泥上。引擎熄火了,鸟类的叫声使得丛林比以往更沉寂。蕨类到处长着。他们把车子拉出泥堆。司机开始试着找出车子的问题,当他趴在车子下,这个男人不再迟疑,打开信封,很小心地还将封口保留原状。他靠在车上读这封信,上面竟然写着要把他射杀而死。在司机从车底爬出来并宣布一切妥当之前,他赶快把信放回他胸口的袋子。他问司机是不是要他继续开车,司机说是。他想司机或许想趁他开车时射杀他呢!他相信司机是他们派来的杀手。司机突然转头说:“我们将有一个宁静的夜晚,”这听起来真是最讽刺的话。但愈接近地点司机似乎愈多话,没等他回答就继续说:“当然,我是指如果我们能安全抵达的话。”

               

这个男人终于忍不住拿出他的左轮枪。树林里是那么的暗,会使人误以为夜晚已经降临了呢。

               

“当我还是个孩子,”司机说:“我总是穿过这片森林走路回家,我还边走边唱哩!”他们出奇快地到达最后一片空地,他决定一通过它就要把司机杀死,因为那时树林又会变密,直到他的单位驻扎的小村为止。这个男人把他的左轮枪放在膝上。

               

当第一声枪声响起时,他以为自己提前开枪了。但假如他的同伴已经中弹,那他的灵魂一定又出现了,因为它加速继续开车。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他才发现中弹的不是司机而是他自己。他的手臂松垂着,左轮枪也掉了下去。在他们到达树林之前,更多的枪声响起,幸好他们都躲过了。在前面的那个鬼转动他那高兴的脸面向他。

               

“能通过真幸运,”他说:“那块平原被敌人监视着。”

               

“停车,”男人大喊。

               

“不能在这里停车,”司机回答:“我们最好再进去一点。”

               

“我受伤了,”男人绝望地说。司机往前开一点路然后停车。他先止住血流,再把伤口包扎起来。他说了一句他惟一能想到的安慰话:“我们快到了。”

               

“受伤的人注定要死。”

               

男人对他自己说。

               

“等一下!”他大声地说。

               

“有什么要紧事吗?”司机不耐烦地说。

               

“信……”男人说。他把它从口袋拿出来。在他最难过的时刻,他用不同的角度来看这封信。命令里说要把带信者射杀,却没提到名字。

               

“拿着它,”他说:“我的外套上都是血。”

               

假如他的同伴拒绝拿的话,事情就明朗了。一阵沉寂后,他觉得信被拿走。

               

“好吧!”司机说。最后的半个小时在安静中度过,时间和距离都变成狼的叫声。他的部队驻扎在一个由五间农舍组成的小村子里,但其中三个已经在稍早的战役中被炸平了。这个地方周围都是树林,草地早已被踩平,车轮、枪枝放在一起。有刺的铁丝网把这个地方和树林隔了开来。当被问到有什么事时,司机说他载了一个伤员,而且带了一封信。

               

他听到有个声音问:“他还醒着吗?”但他紧闭着眼睛。争取时间是很重要的。当他们把他从车子里抬出来时,他无力地瘫在他们手臂上。他们把他抬进一间农舍,中间有个井。两只狗对着他叫。伤口很痛。他们把他放在房间的长椅上。窗户开着,但没有光线。

               

“你照顾他,”司机说:“我必须赶时间。”

               

这个男人希望他们赶快来替他包扎伤口,但当他疲倦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或许他们他们去拿急救箱。房子里有很多来来去去的声音,说话声,走路声,还有关门的声音。但这些只让他觉得更安静,更怪异,就像树林中小鸟的叫声一样。这到底怎么回事?男人对他自己说。又过了几分钟后,他开始考虑逃走的可能。房间里有来复枪。他可以告诉哨兵他奉命送信到总部去。他有必要的文件。他试着坐起来,但发现自己异常的虚弱。不耐烦地,他把他的脚放到地上试图起床,但还是没办法。他再度坐下,固执地再试一次。这样做的时候,他把司机帮他包扎的伤口又弄裂了,而且还继续流血。他感到血液渗入他的衬衫,并弄湿了他躺着的木椅上。透过窗户,他看到农舍白墙上的天空。他听到蹄声,马匹被牵回马厩。房子附近愈来愈吵了,一定有特殊事件发生了。他把自己拉起来到窗口,但又跌了下去。他大声地叫,但没有人听到。他被遗忘了。

               

当他躺在那里时,反叛心在心里沸腾,他用一种绝望的快乐大喊着。流血致死对他而言就好像穿过一扇闩住的门逃走一样,并从哨兵眼前过去。当初他只为了要攻击而攻击,而不是为了防卫国家,如今,报应终于来了。他病得无法再攻击了,虽然他人在前线。枪声在远处响起。他想到把信交给司机真是一件很笨的事,而且一点用也没有。当他在这里躺着快因失血过多而死时,他们可能正带着司机到残破的农舍执刑。可能他们已经蒙上他的眼睛,只剩他的嘴巴因惊讶而半开着。而他们正举枪,瞄准……当他醒过来时,他发现他的伤口已经包扎过了。他以为是天使们为即将上天堂的人做的,太晚了!“我们又见面了!”他对司机说。而司机正弯腰看他。当他看到另一名军官站在床头,他才了解他还没死。

               

“信呢?”他说。

               

“它被你的血弄脏了,但还看得清楚。”

               

军官回答。

               

“我该自己送的,”他说。

               

“我们正好及时赶到,”司机打断说:“敌人展开一场大突击。”

               

“这正是我们在等的消息,”军官在转身离开时又评论道。在门口,他又转身补充说:“幸好你不知道信的内容。我们有特殊的密码代号!”,

 
 

告密的心〔美国〕爱伦坡

                

               

不错,神经质,我是非常神经质的,现在还是如此!但是你们何以说我疯了呢?我的这种病并没有毁灭或迟钝了我的感觉,反而使我的感觉更加灵敏——特别是听觉更加灵敏了。

               

我听见天上地上所有的一切,我还听见地狱里的许多东西。那么,我何以会是疯了呢?你们仔细地听我看我是怎样稳健安闲的,把整个事件的原委都讲出来。我不能告诉你们这思想最初是怎样进到我的脑子里来的,但一旦有了之后,便日夜萦回于心中。我并没有什么目的,什么冲动。我本来是爱那个老头子的。

               

他从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也没有侮辱过我。至于他的金子,我毫无贪婪之心。我想仍是因为他那眼睛的缘故。是的,就是他有一只眼,好像兀鹰的眼——灰蓝色,上面盖着一层膜。每当我瞥见那眼的时候,全身的血便好像都冷了,于是久而久之我渐渐决意要置他于死地,我就可以永远不再看见那只眼睛。

               

在我枪杀这老头子前一星期当中,我待他再好也没有了。每晚大约到半夜的时候,我便转着他房间的门纽,轻轻地开着。开着的宽度可以容纳我的头的时候,我便伸入一盏四周紧闭一点不露光的灯笼,然后我把头伸入。

               

你们看了我伸入时那种异常小心的态度,一定觉得可笑的。我慢慢地移动,慢慢地,以免惊动了那老头子的睡眠。我花了一小时的功夫,才把头伸入,刚可以看他睡在床上的情形。哼!一个疯子会像我这样的机警么?等我的头都伸入之后,我便非常小心地,非常小心地(因为那灯笼的轴钮处转动时有响声)把灯笼揭开一个小孔,射出一线小小的灯光,刚刚照在他那如兀鹰的眼睛上。像这样我接连做了七夜之久,每夜都是在半夜的时候,但每次我发觉他那只眼睛总是闭着的,所以我不能动手,因为令我日夜不安的,是他那只可恶的眼睛,而并非他本人。

               

等到每天清早的时候,我便大胆地走到他房里去,泰然地和他讲话,很亲热地叫他的名字,并问他一夜睡得怎样。如果那老头子还疑心我每晚在半夜十二点去偷看他,那他一定是一个很深沉的人。到第八夜我去开门的时候,比以往更加小心了。我的动作,比一只表上的分针还要慢些。

               

在这晚之前,我自己也不知我有这样大的能力,这样的机警。我差不多忍不住这种胜利的感觉。你们想:我一点一点地开着门,而他作梦也没有梦到我这种秘密的行为和念头。

               

我差不多要笑起来;恐怕他听见了,因为他忽然在床上翻身,似乎被惊动了。你想我会退缩么——不。因为房里是漆黑的(四周的窗子都紧闭了,以防盗贼),所以他不会看见我开门,而我仍继续慢慢地前进着。我的头伸入了,正预备打开灯的时候,忽然我的大拇指挂在那锡钮子上,那老头子便从床上爬起来,喊着:“谁在这里?”我静默着一言不发。整整的有一小时之久,我连一下子都没有动,但同时我没有听见他睡下去。他一直坐在床上静听——正如我每晚在墙边守候一样。

               

忽然我听见一声小小的叹息,我听了马上就晓得这是一种极度恐怖的叹声。这不是一种痛苦或忧愁的呻吟,而是因着一种非常的恐怖从心灵的深处发出的一种生硬的低声。我很懂得这种声音。常常在半夜到处寂静的时候,我也从心怀的深处听见这种声音,同时使我的惧怕更加深沉。我再说:我是很明白这种声音的。我晓得那老头子有怎样的感觉,我也可怜他,虽然我骨子里是很开心的。我晓得他最初在床上翻动的时候,便一直是醒着了。

               

从那时候,他的惧怕便逐渐增长。他勉强要把这种惧怕想做是无端的,但是不能够。他对自己说:“不过是烟囱吹进来的风罢了——不过是老鼠在地板上跑过,”或是“蟋蟀叫了一声。”

               

是的,他想用这些假定来安慰自己,但是都无用,因为死亡走近他的时候,已经有黑影在他面前,把他包围住了。就是这种黑影的影响,使他“感觉”到伸入他房里的头,虽然他并没有看见或听见。我耐心等了许久还未听见他睡下的时候,我便决心把灯打开一点——只打开一点点。于是我一点点打开,偷偷地,偷偷地,直到最后一条小小的光线,好像蛛丝一样,从灯笼里发出来,正射在他那秃鹰似的眼睛上。那眼睛是开着的——大大的开着的。我注视那眼睛的时候,不禁气愤填膺。我看得非常之清楚,全是苍灰色,盖着一层可怕的薄膜,令我看了冷入骨髓。

               

但此外我看不见那老头子的脸或身体,因为我刚巧把那一线光射在那眼珠上。而现在——我不是对你们说过,我是神经过于敏锐,而你们误以为我是疯了么?——而现在我听到了一种低钝而短促的声音,正如一只表包在棉花里所发出的声音一样。我对这声音也是再熟悉没有了。那是这老头子心跳的声音。

               

这声音更增加了我的愤怒,正如军队的鼓声更增加了士兵的勇气一样。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保持着耐心毫不移动。我抑着气息,稳持着灯笼,一点也不动。我要看我把这线光射在他眼上,能保持多久。同时,那可怕的心跳声继续增强。那声音愈来愈快,愈来愈大。那老头子的惧怕,一定是到了极点了!我说,那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大,你们听清楚了么?我也说过我的神经是非常敏锐的。而现在半夜在这老屋子可怕的寂静之中,这种声音实在令我感到一种不可耐的恐怖。然而我还是再保持了几分钟的镇静。而那声音愈来愈大,恐怕他的心要裂了。

               

忽然一种新的恐惧捉住了我——这声音恐怕邻居听见了。这老头子的末日到了!我大叫一声,把整个灯笼打开,跳入房中。他叫了一声——只叫了一声。我马上把他拖到地上,把床罩在他身上。然后我开心的笑着,我要干的事已经干到这个程度了。但是那心的跳声,还是继续了一些时。

               

这我并不怕什么,这声音并不会透出墙外。最后,那声音停止了。这老头子死了。我把床移开,来查看他的尸首。他的确是像石头一样的死了。我把手放在他心上,按了好几分钟。他的心不跳了,他是像石头一样的死了。他的眼睛再不会令我恼怒了。如果你们还以为我是疯子的话,只要你们听我讲述我是如何小心地藏匿尸首,那你们就不会再以为我是疯子了。夜将尽了,我必须赶快工作,不过不能弄出声音。起先,我把他分割开来。我把他的头和四肢,都割下来。然后我把地板揭起三块板子,把肢体都存放在木干之间。我再把板子好好地盖上,盖得丝毫不露痕迹,任何人的眼睛都看不出什么毛病来——即使是那老头子的眼珠。没有什么要洗刷的,没有什么污迹。我对于这类的事是太聪明了。用一个盆子把这些都弄好了。哈哈!我把这些都做完之后,已经是四点钟了,但到处还是像半夜一样黑暗的。

               

等到敲钟的时候,我听见有人敲大门的声音,我心里很轻快地下去开了门——因为现在我还怕什么呢?当时进来了三个人,很客气地自称为警署的官员。他们说这里有一个邻居在半夜听见叫声,恐怕有歹人的行为,便通知了警署,他们(那些警官)是被派到这里来搜查的。我笑着——因为我还怕什么呢?我对那三位警官表示欢迎之意。我说,那叫声乃是在梦中呓语喊出来的。那老头子,我说是往乡间去了。我带那三位往全屋各处查看,请他们细心的检查。最后我带他们到那老头子房里。我把他的财物给他们看,并未有人拿动。在我这种自信的热心中,我还拿些椅子进房来,请他们三位休息一下,至于我自己,则大胆地把自己的座位正放在那尸首的上面。那些警官觉得满意了。

               

我的态度使他们相信我了。我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们坐着,我一方面很高兴地答他们的话,他们也随便谈着。但不久,我觉得自己的脸色有些发白,只希望他们赶快走了。我的头疼痛,觉得耳里轰轰作声,但他们还是坐着,还是谈着话。我耳里的声音更清楚了——它继续下去而且愈加明白起来。

               

我还是很自然地谈话,想赶走这种声音,但那声音愈来愈清楚,直到最后我发觉那声音并不在我自己的耳朵里面。当然,我现在的脸色是苍白极了,而我的谈话也加快起来,发出一种不自然的高声。然而那种声音还是继续扩大——我怎样办呢?那是“一种低钝而短促的声音,正如一只表包在棉花里所发出的声音一样。”

               

我喘着气——但那些警官还似乎没有听见。我谈话更快,更热烈,但那声音还是继续扩大。他们何以不走呢?我在地板上重步走来走去,好像因着那班警官而发怒一样——而那声音仍继续增大。呵,天老爷!我怎样办呢?我鼓着嘴,我愤怒,我发狂言!我拿着我坐的椅子,在地板上推动,但那声音超过了一切,还是继续扩大,更大,更大起来!他们还是谈话,笑着。他们还没有听见么?啊,全能的上帝!不,不!他们听见了。他们怀疑,他们知道了。

               

他们是在讥讽我的惧怕。我起初这样猜想着,现在更是这样想着。但是无论什么别的比这种痛苦都要好些!无论什么别的比讥笑都要可忍受些。我再受不住那种冷笑了。我要喊叫起来,否则就死去罢!现在,又来了,那声音愈大,愈大,愈大,愈大……“可鄙的,”我喊着,“不要再对我装聋作哑罢!我承认是我干的!你们揭开板子!这里!这里!就是这个可怕的心跳声!”

 

考驾照〔美国〕安吉利卡。吉布斯

                

               

玛丽安去考驾照的那天下午,艾立克森太太陪她一起去。

               

“有个年纪比你大一些的人陪你去,或许会好些,”玛丽安钻进她旁边的驾驶座时,艾立克森太太说。

               

“也许上次你表弟陪你去,一路上话说得太多,让你更紧张。”

               

“是的,夫人,”玛丽安说,声音轻柔,不带顿挫:“有个白人陪着,他们或许真的会满意得多。”

               

“呵,我想不会是为了那个吧。”

               

艾立克森太太刚要说,瞄了一眼这女子板起的侧脸,又吞了回去。玛丽安在郊区林荫的街道上缓缓地驶着。这是六月里第一个热天,她们开上大马路时,发现路上挤满了开往海滩的车辆。

               

“要不要我来开?”艾立克森太太问道:“我很愿意,如果你感到有点定不下心的话。”

               

玛丽安摇了摇头。艾立克森太太盯着她那双黑色、能干的手看,心里总有千百回地想着:家中没有她真不知该怎么办,还有先前雇用好几个白人女子管家的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的,那些态度很随便的女人认为替人作家事是贬低身价,而给人带小孩更是莫须有的侮辱。

               

“你开得好棒呵,玛丽安,”她说:“我跟你说,别去多想上一次的事。那样的雨天,在那么陡的山坡上开,任谁也会倾滑的。”

               

“出四项错误才不及格的,”玛丽安说:“我不记得路考官在我表格上划的×号,都是我犯的错。”

               

“有人说那都是他们在暗示你得塞点红包。”

               

艾立克森太太心有怀疑地说。

               

“不是的,”玛丽安说:“那样反倒把事情弄得更糟,艾立克森太太,这我很清楚。”

               

车子在交通号志处右转,开入一条边路,停在路边一小行车队的后头。路考官还没到呢。

               

“证件都带齐了吗?”艾立克森太太问?玛丽安自手提袋中都取了出来:学开车的许可证,行车执照,还有她的出生证明。剩下的事就是耐心苦等了。

               

“每天有个可靠的人开车送孩子们上学,可实在太好了。”

               

艾立克森太太说。玛丽安从她凝视的驾驶须知表格上抬起了视线。

               

“家中的事也会轻易得多,不是吗?”她说。

               

“喔,玛丽安,”艾立克森太太赞叹了一声:“我付给你的酬劳,抵得上你为我做的一半,我就心安了!”

               

“又来了,艾立克森太太。”

               

玛丽安认真地说。她们相互看了一眼,露出亲切的笑容。两辆车门上喷了公家徽志的汽车在对街停了下来。路考官飞快地跨出车来,一身整洁的制服显得精神抖擞且颇有军人气概。玛丽安的手抓紧了方向盘。

               

“那就是上次当掉我的那个,”她低声地说,指着一个矮壮、趾高气扬的男人,他正对排在车队前头的一名应考者发号施令。

               

“噢,艾立克森太太。”

               

“别紧张,玛丽安。”

               

艾立克森太太说。她们有默契地彼此交换了个微笑。最后来到她们车前的路考官不是那位矮胖的,而是个温和的中年男人,他翻看她们的证件时,咧开很宽的嘴笑着。艾立克森太太踏出车外。

               

“你不一起来吗?”路考官问:“曼蒂跟我是不介意有个伴的。”

               

艾立克森太太一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不了,”她说着站到了路边:“我可能会让玛丽安感到不自在。她车开得很好,路考官。”

               

“没问题,”路考官就着朝艾立克森太太挤了挤眼。他钻进汽车坐在玛丽安身边的座位上。

               

“在街角那儿右转,曼蒂——露。”

               

艾立克森太太在路边上看着他们平稳地往街上驶去。路考官在一个小黑本子上作记录。

               

“年龄?”他们往前开了不久,路考官问道。

               

“二十七。”

               

他透过眼角看着玛丽安。

               

“该有一大群小黑毛头了吧,呃?”。玛丽安没有回答。

               

“前面街角左转,”路考官说:“然后停在那辆卡车跟绿色别克车中间。”

               

那两部车离得相当近,不过玛丽安没费多大劲儿就把车挤进去了。

               

“以前开过车吗?曼蒂——露?”路考官问?“开过,先生,我在宾西法尼亚州有过三年的驾照。”

               

“你为什么想开车?”

               

“我雇主需要我开车接送她的孩子。”

               

“你不是要在晚上溜出去跟小伙子约会吧?”路考官问?玛丽安摇着头,他还在笑。

               

“现在看看你在下个街口左转,然后在下条街中央再转回头,”路考官说。他开始用口哨吹出“天鹅河”那首歌。

               

“有没有让你想起家乡来?”他问道。玛丽安将手伸出车窗外,在街上有条不紊地掉了个头,然后朝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行驶。

               

“没有,”她说:“我生在宾州的斯克兰顿城。”

               

路考官故作惊讶地说:“你不是南方佬?唉呀,可唬住我了,我还以为你准是从那边来的呢。”

               

“不是,先生。”

               

玛丽安说。

               

“转上缅因大街,让俺瞧瞧你在车多的路上开得如何。”

               

他们在缅因大街上跟着一条车龙后头行驶过好几条街,然后看见前面有一座水泥桥高高地跨在铁路上方。

               

“念念桥头的那个路况标示。”

               

路考官说。

               

“’小心驾驶。天雨路滑,危险。’”玛丽安念道。

               

“你念得还真不赖嘛,”路考官惊叹了一句。

               

“你是怎么学的呢,曼蒂?”“我去年大学毕业的。”

               

玛丽安说。她的声音有些不太能抑制了。车子爬上桥坡时,路考官大声笑了起来。他笑得差不多连下面的指示都说不出来了。

               

“在这儿停下来,”说着他抹了抹笑出的眼泪,“然后再发动。曼蒂大学毕业,真的吗?真想不到呵!”玛丽安把车开到了路边。把排档扳到空档上,拉上了紧急刹车,等了半晌,然后又扳回排档。她的面孔板了起来。在松开刹车时,她的脚滑离了离合器踏板,引擎熄了火。

               

“唉,唉,曼蒂小姐,”路考官说:“别忘了你有大学文凭唷。”

               

“去你的!”玛丽安大吼了一声。她猛地开动车子,车身摇晃了一下。霎时间路考官收起了他的兴高采烈。

               

“请驶回我们出发的地点。”

               

说着,他在玛丽安的申请表格中胡乱地打了四个黑黑的××。艾立克森太太在原处等着他们。玛丽安把车停下之后,路考官跳了出来,在艾立克森太太面前粗鲁地掠过,满脸涨得紫红。

               

“怎么回事?”艾立克森太太问,脸色惊惶地跟在他后面看。玛丽安低头凝视着方向盘,嘴唇在颤抖。

               

“啊呀,玛丽安,又没通过?”艾立克森太太说。玛丽安点了点头。

               

“只是方式有点不同。”

               

她说着将身子移向了右边的车座。

 
 

四个男人和一个盒子〔美国〕

                

               

巴纳德他们带着的盒子里装着一个奇怪的承诺,而只有这个承诺让他们在这致命的雨林里保持前进……四个憔悴不堪的男人从原始的森林走来,他们就像人类在睡眠中走路般地走着,又好像有一个监工拿着长鞭在驱策他们一样,忍耐力已经到达极限了。他们的胡子缠结在一起,皮肤上都是溃烂的伤口,还有水蛭吸他们的血。他们彼此憎恨,那是一种被责任和无止尽的森林所限制的恨。随着时间的过去,他们更恨那个盒子。然而,他们还是小心地带着它,就好像它是圣经里诺亚的方舟一样,而他们的上帝是个嫉妒的上帝。

               

“我们必须把马葛拉夫的东西带到目的地,”他们无奈地说。

               

“他是个好人,我们向他保证过。”

               

对于到达终点后的奖赏他们没说什么,但每个人都在心里念着想着。他们跟着马葛拉夫到这个绿色的地狱来是因为他事先付了很多钱给他们。现在他死了,他们却还活着。死亡击倒了他——一些急性的热带传染病结束了他的地质学狂热。如果马葛拉夫要他们带的是黄金,他们对整件事会觉得较有头绪。但马葛拉夫曾经笑着对他们说:“科学上已经发现有些物质比黄金还有价值。”

               

本来他们认为马葛拉夫已经失败了,他在森林里找到的只有死亡。然而事情又似乎不是如此,他交给他们带回去的盒子颇重,这个盒子是他自己做的,质地很粗糙。当他知道自己已

               

经注定要死时,他把盒子包好封住,里面装着只有这个科学家自己知道的秘密。

               

“这个盒子必须靠你们四个人合力才能搬回去——每次两个人,”马葛拉夫这样告诉他们。

               

“我们一共是四个人,”巴利说,他是个学生。

               

“你们必须轮流,”马葛拉夫指示说:“我要你们每个人答应我随身带着它,直到安全送达为止。你们可以在盒盖上找到地址,如果你们能把它送到海边我的朋友麦当劳教授那儿,那你们所得到的将比黄金还有价值。你们不会失败吧?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一定会被奖赏的。”

               

他们答应了,因为他是个垂死的人,而且他们尊敬他。有很多次,当森林里无止尽的单调沉闷快要吞蚀他们的时候,就是他的人格把他们团结在一起,否则,他们可能已经无法避免的吵起来了。然后,马葛拉夫对他们笑一笑就死了。他安静地死去,就像他做所有事一样。这个老科学家用一种模糊神奇的力量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他们把他葬在森林的深处,脱下帽子向他致敬,巴利念了些葬礼时该说的怀念的话。当泥块掉进墓穴时,整个森林显得更大更具有威胁性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变得矮小许多。一种恐怖的孤寂、对同伴的怀疑随着马葛拉夫的去世吞蚀了大家,每个人都害怕自己会像他一样死在无人知的森林里。他们是一个很奇特的组合:巴利是个戴眼镜的学生,麦卡第则是个高大的爱尔兰厨师;强生本来是个落魄的无业游民,马葛拉夫在一个河边的酒店遇到他,并怂恿他跟自己到森林里去;还有吉米。赛克斯,他是个水手,老是谈论他的家乡但从来不回去。赛克斯有罗盘和地图,当他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总会拿出来仔细研究一番。他会用一根短而粗的手指指着地图说,“那就是我们必须去的地方。”

               

地图上看起来似乎很近……丛林变得更宽广了。他们很想念马葛拉夫,以前他总是能在不可思议的混乱危险中找到继续前进的理由;而现在,他没有办法再用他的乐观主义来鼓舞他们了,虽然他以前总能证明他的理论是对的。起初,他们还能互相交谈,声音对他们而言是很重要的……。很快地,交谈的内容只剩下对他们所带的盒子的诅咒,因为他们必须吃力地抬着它穿过重重森林……。然后,沉寂吞蚀了每个人;最后是比沉寂更糟糟糕的事。就像一个干渴的人在英芬诺(注)会渴望喝水一样,强生盼望回到那河边的酒店去。他变得神经兮兮,左顾右盼地想看到任何不同的东西。麦卡第的脸则变得愈来愈深沉郁闷;他不停地重复:“我要走自己的路,我不要再带着这个东西走了,我想我真的有胆量这样做。”

               

然后,他会用一种深沉,算计的眼光投向赛克斯紧握着的地图。至于赛克斯,他对这像高墙一般,会使人陷在里面的丛林产生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他要海,他想看到地平线。睡觉时,他常喃喃自语;白天,他则诅咒那隐藏在丛林沉处的死亡和那些等待机会要侵袭疏忽者的昆虫、蜥蜴等。他念着他家,又说他几年来一直想找机会回家看他太太和孩子——而现在却永远回不去了。学生巴利很少说话,但有个女孩一直盘绕在他的脑海。他常常躺着却睡不着,一方面是因为昆虫的骚扰,一方面则为那似模糊似清楚,时远时近的面容而苦。每次想到那女孩一定会联想到那在春天时变绿,秋天变黄的校园,还有每天都去的操场、教室、图画馆;还有那舞会、月光下的散步,和最后一天含泪的道别。有时,他们其中一人会祈祷——用一种喊叫的方式,其他人听来还以为是诅咒;上帝创造了这个可怕的丛林,这些怪异的树和花,它们是那么的巨大以至于人好像变成侏儒了。然而,人是永远无法战胜自然的,所以只好屈服。即使当马葛拉夫跟他们在一起时,他们之间也还常有口角和争执,但他的人格和他的理由——最后也变成他们的理由——总能平息这些争吵。现在,剩下的只有马葛拉夫的盒子,他们的力气愈来愈小,盒子似乎愈来愈重。当其他事情已经变成不太真实时,它的重量却似乎更真实。他们的心里反抗这一切,这盒子的重量却把他们的身体结合在一起;当他们想分开时,它把他们锁在一起。一次又一次的轮流已经变成一种例行的机械化的动作,使他们忘了要分开;如果只有两个人的话,很可能他们已经放弃了。他们恨这个盒子就像犯人恨他们的镣铐一样,但他们还是带着这个盒子就像当初他们承诺马葛拉夫会做到一样。除非是交换工作的时候,否则他们总是小心地看着别人以免他们接近这神圣的盒子。突然间,奇迹一般,展开在他们眼前的不再是黑暗的丛林。

               

“天啊!”赛克斯叫着:“我们做到了!”他拿出地图,然后凑上自己裂开的嘴唇吻了一下。

               

“是的,”强生吸了一口气说。他的眼变得更古怪了,他也停止了与人吵吵闹闹。他甚至还在厨师麦卡第的背上拍了一下,然后两人用一种奇怪的,歇斯底里的笑声大笑起来……当他们再度提起他们的货物,它似乎变轻了,但只过了一会儿。他们现在变得很虚弱,因为安全在望而任务又已达成。最后,他们还是提着它走上一条街,许多土著和一些其他的人都瞪着他们看。他们四个只能拖着疲累的身子蹒跚而行。他们所要的只求能把它送到,而现在他们做到了。然后,当他们打听麦当劳教授的下落时,有一股荣誉感从他们的心中升起,那是一种分享一件东西的荣耀。最后,他们找到了那穿着皱巴巴的白西装,已经退休了的教授。休息过后,麦当劳教授给他们食物吃,然后他们把他们对马葛拉夫的承诺告诉了他。强生在这时却说溜了嘴,把有关报酬的事提出来。老人伸出他的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我什么都没有,”他说:“除了我的感谢外,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们。马葛拉夫是我的朋友,他是个有智慧的人,甚至有过之,他是个善良的人。你们守住承诺,做到他所要求的事,我所能做的只有谢谢你们。”

               

强生嘲弄地看着他。

               

“在盒子里,”他嘶哑地说。

               

“盒子,”塞克斯饥渴地回应道。

               

“现在——你们尽顾着谈话,”麦卡第说。“打开它,”他们要求。他们合力把它搬过来,一层又一层的撬开。麦卡第开始诅咒。

               

“那些重量,我们吃力的搬运……”他抱怨,强生说:“都是木头,这是开什么玩笑!”但赛克斯说:“有东西在里面,我听到它嘎嘎响。我们走路时听到的。看,你们忽略它了。”

               

他们全都挨过来,心跳都加快了。他们想到那些科学家挖出来,不计代价工作要找出来的物质;他们瞪着老人把那些松松的石块拿在手上,然后又把它们丢下去。

               

“没有价值,”他说,并疑惑地想知道到底马葛拉夫葫芦里卖的是什么约。

               

“没有价值,”赛克斯呆呆地说。然后厨师麦卡第爆发了。

               

“我总认为那家伙是疯子。竟然告诉我们盒子里有比黄金更有价值的东西。”

               

“不,”巴利很快地说:“我确切记得他是这样说的:’如果你们把它安全送到我的朋友麦当劳教授那里的话,你们有的是比黄金更有价值的东西。’”

               

“所以呢?”麦卡第大吼。

               

“对呀,所以呢?”吉米赛克斯回应道:“我自己也可以搬动一些黄澄澄的金子啊!”强生用舌头舔了舔他的干唇。巴利看着他们所有人:高大的爱尔兰厨师麦卡第;有一天可能会回家的水手赛克斯;还有河边的无业游民强生。然后,他想到那在春天时绿油油的校园,还有那在等待着他的女孩。他又想到他们刚刚逃出来的丛林——那折磨人的绿森林,许多人独自流浪在内,现在都变成了一堆白骨;然后他又想到随之而来的结果,因为他们听了马葛拉夫的话,为了信守对他的承诺,只好团结在一起通过险恶的丛林,四周男人团结起来就只为了这个简单的理由。而这就是马葛拉夫送给他们的礼物啊!这就是马葛拉夫所谓的报酬。

               

“他说我们会得到报酬的。”

               

强生哀声抱怨道。

               

“我亲耳听到他这样说的,而现在,什么都没有!我们从中得到了什么?”巴利很快地转向他。

               

“我们的生命!”他说:“那就是我们所得到的——我们的生命——那才是最有价值的。他救了我们的命。”

               

译注Inferno,“地狱”之意,此指但丁“神曲”中第一部“地狱篇”(TheInfer-no)的情境。

 

沙那罕名琴〔美国〕保罗。琼斯

                

               

在我的一生之中,麦克舅舅的那把小提琴一直被视为持家的宝贝,在我离家求学之前如此,甚至那次以后它的地位也从来没有改变。大部分的家族都有诸如此类的“传家之宝”,一把剑、一幅画或者是一个人形杯。不论是什么,它都是这个家的象征。只要它一天存在,这个家就有其维系的力量。我最早的记忆是在麦克舅舅第一次让我亲睹小提琴的时候。他掀开破旧的黑盒子,那把提琴躺在华丽耀眼的绿色天鹅绒里。

               

“现在,你可以说真正看过一把名琴了。”

               

他严肃地说,并且让我从提琴两侧“f”形的洞中看到里面已经褪色的标记——“格里摩那①安东纽斯。史塔拉第瓦里斯名琴②”。

               

“这是一把顶尖的乐器。”

               

他说,一面把提琴放在颊下,演奏了一小段盖利。欧文的作品,然后又把它放回琴盒里。饭厅里有一个放瓷器的小橱子,上面正是那把小提琴的安身之处。事实上,麦克舅舅不算是什么音乐家,而是水利局的职员,一位在附近广受尊敬的、沉默的长者。他偶尔的演奏,只有在爱尔兰人固定跳舞的那几个晚上,或者是那几天,才得以见识。舅舅可以说没有小提琴的天分,而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是他父亲把小提琴传给了他。不费思索地,他父亲自然又得自他祖父之手。依此类推可以溯源到最早把小提琴从意大利带到科克来的老祖宗。麦克舅舅的妹妹,也就是我的母亲,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然而她总是喜欢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打算。她常说,对于苦难的遭遇,她见识过太多了。然而这些话并没有发生太大的作用,因为我的父亲,相反的,一向非常乐观。就因为如此,我家一直有两股互相平衡的力量。父亲是一个糕饼师傅,一个非常优秀、刻苦勤奋的德裔美国面包匠。他孜孜不倦地工作,一直到自己拥有一家面包店;等他有了自己的店面以后,往往又会想把事业朝更大的地方去扩展。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母亲。她老是担忧着父亲的那些远大的创业计划,害怕有一天我们会债务缠身而导致丧家毁业。在她的眼中,向别人借一毛钱不但是一种耻辱,甚至是一种可怕的危险。

               

父亲最大的冒险是在亚撒斯街开店的那一次。房子前半规划成别致的面包店,后半装潢上镜子、大理石台桌和大型吊扇以后辟为冰淇淋店。在描述这个计划的时候,我父亲口沫横飞,兴致勃勃。但是一看到母亲那张愈拉愈长的脸,他的热情就冷却了一半。

               

“我跟你说,玛丽,根本没有什么风险,”父亲说,“只不过是在贷款契约上签个字而已!”

               

“要贷款多少?”

               

“三千块。如果顺利的话,两年之内我可以还清。我跟你说,那个地方真是一座金矿啊!”

               

“但是,万一房子被抵押了,”母亲哭丧着脸说,“我们会流落街头,变成乞丐啊!查理。”

               

那天我们很早就吃过晚餐,全家都坐在餐桌旁边。我在一个角落写家庭作业;舅舅在左边看晚报。此时,他取下眼镜,阖上报纸。

               

“听我说,没有比争执的双方各持一理而相持不下更糟糕的事。我想,也许我能解决这个问题。”

               

他站起来,把瓷柜上面的小提琴取下来。

               

“我听说这种牌子的小提琴可以卖到五千块钱。把它拿去卖了吧!查理。”

               

“哦!麦克!”母亲说。

               

“我不能这么做,麦克。”

               

父亲说。

               

“如果你急着用钱,”舅舅对父亲说,“可以在老艾瑞关门之前送去给他。”

               

说完之后,他戴上眼镜,重新又摊开报纸。我发现他的手微微地在颤抖,可是他的声音却十分坚持。

               

“反正我也老了,不能再去动它了。”

               

因此,父亲就挟着那把提琴出去了。我们则坐在原处等候回音。艾瑞的乐器行就在离我家三条街的地方。记得当时我正在解一个习题,一直找不到答案。舅舅继续看他的报纸。母亲则在一旁做她的针线活儿。不久门口传来父亲的脚步声。他踏着快步,一面还吹着口哨。我们认定现在一切应该都妥当了。意外地,他进来的时候,手里却仍然提着那个琴盒,而他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把它放回原处。

               

“这样看起来好多了。”

               

他说。

               

“你没有把它卖了?!”舅舅问道。

               

“正当我要敲艾瑞的店门的时候,”父亲说,“我忽然想到,为什么我们要卖了它呢?把它放在那上面,就好像一座里面有五十张百元大钞的保险柜一样。有了它,三千块钱的贷款对我们就不会构成威胁了,对吗?玛丽。万一我们还不了钱,真的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只要走三条街问题就解决了嘛!”母亲立刻绽放出笑容,“我好高兴哦!查理。”

               

“这还蛮有道理的,”舅舅平心静气地说,“如果真是这样,我现在决定要正式宣布:在我的遗嘱中,小麦克是这把提琴的继承人。即使他仍然对小提琴一窍不通,日后仍可以供做他上大学的费用。”

               

后来,贷款的偿还并没有发生问题,虽然比父亲预定的期限晚了三年。我上了高中以后,下午就在店里帮忙。至于上大学,仍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高中毕业那一年的夏天,舅舅驾鹤西归,他的小提琴就到了我手里。当时我准备进入工程学院就读,虽然家里的收入还无法供给我足够的费用,然而瓷柜上面的琴盒却使我深信一切都不成问题。

               

“学校里不是应该有工读的机会让你半工半读吗?”有一个晚上,我们在搓面团的时候,父亲问我。我告诉他,学校的确有提供那种帮助。

               

“我想那样最好,”父亲说,“我在你写字台的抽屉里放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二百块,就搁在领带底下。这样你就可以开始你的学业了。你知道的,那把小提琴对你妈有很特别的意义。”

               

他说的没错。可是母亲更担心的是我就要赴异地求学这件事,而坚持我不应该过分劳累去工读的也是她。她说过,小提琴是属于我的,况且麦克舅舅当初的意思也是要用它来供我完成学业。临行的前一天,爸妈都在店里忙着,我带着小提琴到了艾瑞的乐器行。老艾瑞从里面走出来,眼睛闪着像鹰隼般锐利的光芒。我把琴盒打开,向他展现我的提琴。

               

“这个值多少钱?”他拿起小提琴,把它靠在厚厚的眼镜边缘。

               

“二十五块到五十块之间,这要看是什么人出价。”

               

“怎么会呢?它不是一把史塔拉第瓦里斯名琴吗?”

               

“它的确有这么一个标记。”

               

他心平气和地说,“许多小提琴上面都有,可惜都不是真货。从来就没有一把真货!你这把大概有一百年的历史,可是,请恕我直说,它不是一把顶好的货色。”

               

他十分仔细地瞧着我,然后说,“我曾经看过这把提琴。你是不是查理。安格鲁的儿子?”

               

“是的!”我简单地回答。当然,我没有把它卖了。我把它带回家,放在我的房里。晚餐的时候——那是我行前最后的一次晚餐了,当母亲的眼光瞟到瓷柜上面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小提琴!”她用手按着胸口,“你把它卖了?!这时候父亲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忧虑的表情。我摇摇头,”我把它和行李一起搁在楼上,“我回答她,”我想把它摆在学校的寝室里面,这样也有个东西好让我想起家里啊!“母亲这时候便转忧为喜。

               

“除此之外,”我接着说,“带着它,你也可以放心多了。如果我急需要用钱,它就好像一个装满钞票的琴盒,可以派上用场。对吗?老爹!”“对的!乖儿子,对的!”父亲说。他的眼睛却一直故意瞧着其他的地方。译注①Gremona,意大利城市,以制作小提琴闻名。②AntoniusStradivarius,为著名之小提琴制作家族。

 

公园里的星期天〔美国〕贝尔。考夫曼

                

               

接近傍晚的阳光依然温煦怡人,而市声尘嚣被公园密密丛丛的树阻挡在外。她把书放在椅子上,拿下太阳眼镜,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莫登正在看“时代周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他们三岁大的儿子赖瑞在沙坑里玩;和风轻轻撩起发丝,拂过她的面颊。已是星期天下午五点半,公园角落里的游戏场地差不多没有人了。秋千和跷跷板一动也不动地被遗弃在那儿,滑梯上也没有人,只有两个小男孩肩并肩蹲在沙坑里专心地玩。多美好啊,她想,几乎为了这份安详的感觉微笑起来。他们应该多出来晒晒太阳,莫登的肤色那么苍白,整个礼拜都关在灰灰暗暗工厂似的大学里。她充满爱意地握紧他的手臂,眼光瞧着赖瑞,他微微皱着眉头,专心挖掘渠道的神情,令她十分愉快。另外那个小男孩忽然站了起来,很快地挥动一下他胖嘟嘟的小手,铲了一把沙撒在赖瑞身上,还好没撒到他的头。赖瑞继续挖,那小男孩依然举着铲子,面无表情麻木地站着。

               

“不可以,不可以,小弟弟。”

               

她朝他摇了摇手指,一边寻找那孩子的妈妈或保姆。

               

“我们不可以丢沙子,因为沙子可能会跑进眼睛,弄坏眼睛。我们要规规矩矩地在这个沙坑里玩。”

               

那男孩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带着期盼的表情望着她。他年纪与赖瑞相当,体重大约重了十磅,一个胖小子,脸上全然没有赖瑞的机灵敏捷。他妈妈在哪里?广场上仅剩两个女人和一个穿轮式溜冰鞋的小女孩,她们正朝出口走去,此外,还有一个男人坐在几尺外的长椅上。他块头很大,拿着周日漫画贴近了脸看,那身子几乎占满了整张椅子。她猜想他就是那孩子的爸爸。他的目光不曾离开那份漫画,但嘴角却很熟练地唾了一口。她赶紧移开自己的目光。就在这个时候,胖男孩又和刚才一样迅速地铲了一把沙撒在赖瑞身上,这回有些沙撒在他的头发和额头上。赖瑞抬头看看他妈妈,他的嘴唇犹疑地动了动;她的反应会告诉他该不该哭。她的第一个直觉是冲到儿子身边,掸掉他头发上的沙,并惩罚那个小孩,但她控制住了。她总是说她要赖瑞学习打自己的仗。

               

“不可以这样,小弟弟。”

               

她很严厉地说,身体往前倾了出去。

               

“你不可以丢沙子!”椅子上的男人动了动嘴,好像要再唾一口,不过他却开口了,并没有看她,只看着小男孩。

               

“你尽管做,乔,”他大声说:“你爱怎么丢就怎么丢,这是公共的沙坑。”

               

她觉得膝盖忽然软了一下,转头看着莫登,他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小心地把“时代”放在腿上,将他那端正、削瘦的面孔转向那个男人,带着他当面指出学生思想中错误之处时,所展露的羞赧、歉意的微笑。他一开口,又是带着他惯常的理性逻辑。

               

“你说得很对,”他愉快地说:“但是正因为这是公共场所……”那男人放下他的漫画,瞪着莫登,他慢慢地、仔细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那又怎样?”他无礼的声音中夹着一丝威胁。

               

“我的小孩在这里和你的小孩有同样的权利,只要他想丢沙,他就可以丢,如果你不喜欢,可以带着你的小孩滚蛋。”

               

小孩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小手握着铲子,静静地听他们说话。她注意到莫登下巴的肌肉紧了。他很少生气,很少发火。她心中充满了对丈夫的温柔爱意,以及一股对那个男人的怒气,气他将她丈夫卷入了一个对他而言,如此陌生,如此可厌的情境,而这股怒气却又是那么无助。

               

“好,只要一分钟,”莫登很客气地说:“你必须了解……”

               

“喂,闭嘴。”

               

男人说。她的心开始怦怦跳。莫登略站了起来,“时代”滑落地上。另外一个男人慢慢站了起来,朝莫登走了几步,然后站住。他弯起他巨大的手臂,等着。她并紧颤抖的双膝。会发生暴力、打斗吗?多么可怕,多么不可思议……她必须采取行动,阻止他们,叫救命。她想把手放在丈夫的袖子上,拉他坐下来,但基于某种原因,她没有这样做。莫登推了推眼镜。他十分十分苍白。

               

“这太荒谬了,”他不平地说:“我请问你……”

               

“怎样?”男人说,他站在那儿,两腿分开,并轻轻抖动,轻蔑地看着莫登。

               

“你和谁一起上?”两个男人互相瞪视好一阵子。然后莫登转身静静地说:“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他笨拙地走向沙坑,不自然的脚步几乎踉跄摇摆。他蹲下去,把赖瑞和他的铲子抱出沙坑。赖瑞立刻回过神来,脸上全神贯注的表情不见了,开始又踢又叫。

               

“我不要回家,我喜欢玩,我不要什么晚饭,我不喜欢晚饭……”他们离开时,赖瑞的哭叫成了伴奏,他们一人一手拖着赖瑞往前走,他的脚在地上磨拖着。要走到出口必得经过那男人坐的椅子,现在他又大模大样地坐在那儿了。她小心不去看他,带着她可以找到的所有尊严,拉紧赖瑞满是沙子且冒汗的小手,而莫登抓住赖瑞的另一只手。她头抬得高高的,缓慢地和她的丈夫及孩子走出那片游乐场。她的第一个感觉是松了一口气,避免一场打斗,没有人受伤。然而在这感觉之下还有一层别的,很沉重且摆脱不掉的感觉。她察觉到那不仅是一次不愉快的意外,不仅是理性败给了暴力而已。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件事在她与莫登之间留下了某种非常个人、而又熟悉、重要的东西。忽然莫登说话了。

               

“那并不能证明什么。”

               

“什么?”她问?“打架。打架除了证明他比我高大以外,并不能证明什么。”

               

“当然。”

               

她说。

               

“惟一可能的结果,”他继续有条有理地说下去:“就是——什么?我的眼镜破了,也许掉了一两颗牙,几天不能上班——为什么要这样?为了正义?还是真理?”

               

“当然。”

               

她重复一次。她加快脚步,只想回到家,让自己忙着做些日常工作;也许那个像强力胶一样黏在她心上的感觉就会消失。所有的愚蠢卑鄙的恶棍也都消失,她想,一面更用力拉住赖瑞的手。小孩还是哭个不停。以前她总对他那毫无抵御能力的小身体、柔弱的膀子、棱角分明的肩膀、细瘦不稳的双腿,有着一丝温柔的怜惜,但是现在,她的嘴唇愤恨地紧闭着。

               

“别哭了,”她很凶地说:“你真丢脸。”

               

她觉得他们三个好像踩在烂泥里前进一样。小孩哭得更大声了。如果刚才发生了事情,她想,如果他们打起来了……但是他还可能做什么呢?让自己被揍扁?企图对那男人说教?找警察来?“警官,公园里有个男人不肯阻止他的孩子把沙洒在我小孩的身上……”整件事就这么蠢,根本不值得想。

               

“老天,你不能叫他安静吗?”莫登怒冲冲地问?“你以为我一直在干嘛?”她说。赖瑞往后退,脚抵在地上。

               

“如果你不管教这个小孩,我来。”

               

莫登急促地说完,靠近那小男孩。但她的声音制止了他。她细小、冷酷、充满轻视的语气,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是吗?”她听见自己说:“你和谁?”

世界末日〔美国〕贝内特。柯夫

                

               

一个飞行员被派遣到地球的另一端去执行任务,当他返回基地时,四周一片死寂。所有的事物井然有序得可怕,干净得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他惊疑恐惧地找遍了街头巷尾,根本连半个人影或任何动物也没有。他惶恐地奔回机场,加油、起飞。飞过纽约、伦敦、莫斯科、上海,以前曾经飞过的地方,现在竟然也变成一座座死城了。他领悟到自己是世界上惟一的幸存者了!仔细思索着当下的情况,他认为独活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无法忍受。因此,他决定自杀。他吞下一整瓶毒药,静待着死亡来合上自己的眼帘。药力缓缓渗入他的脑髓,缓缓浸透他的胸膛……,正当地狱之门缓缓开启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听到一种熟悉的声音——电话铃响了。

 
 

魔法〔美国〕波特

                

               

再说,白朗沙太太,我实在高兴在这里服侍您和你们一家人,因为在这里什么都清清白白,以前我可给一个花院子做了许久工——也许您还不懂得什么叫花院子吧?自然啦……不过谁都会听说过的,只是迟一点早一点罢了。唉,太太,什么地方有工作我就去什么地方呀,所以在那个地方,我还是辛辛苦苦的一天做到晚,我看见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出奇得简直叫您不相信,我实在也不想告诉您,要不是为了趁一边替您梳头,一边也许好替您解闷。

               

您得原谅我多嘴,也算我活该,偏碰巧听见您对那个洗衣服的女工说,也许是有人在您的衬衫上弄了鬼,害得它们一洗就破。话又说回来,那个地方有一个姑娘,一个怪可怜的小东西,瘦瘦的,可是叫所有来这里的男人都十分喜欢,您也就明白她跟开这院子的那个女人不会合得来。

               

他们吵架?那位老板娘算起筹码来老是欺骗她;您知道,这个姑娘每一次得一个筹码,一个铜码子,到星期末,她就把那些交还给老板娘,不错,就是照这样的规矩,抽她的份儿,从她挣来的钱里分下那么一丁点儿,这是一宗买卖,您知道,也跟别的生意一个样子——老板娘往往作假说她只交回来了那么些码子,您瞧,实在她拿出来的要多得多,可是,让它们一脱了手,她还能够怎样呢?她只有说,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接着就赌咒啊,哭啊。老板娘就跑来打她的脑袋,她总是用酒瓶子打人家的脑袋,她就爱这样子打架。我的天,白朗沙太太,有时候那里乱成什么样子呵,一边是一个姑娘跑下楼梯,破口大骂;一边是那位老板娘抓她的头发,拉她回来,把一个酒瓶子朝她的额头上直捣下去。这差不多总是为了钱,那些姑娘都欠了那么一身债,她们想走,非先把每一文钱都还清了休想走得了。

               

老板娘和警察所里的人有来往;姑娘们一定得跟他们回来,要不然就得进监牢。唔,她们总是回来的,不是跟着警察,就是跟着老板娘的另一种朋友,她也使得动那些男人替她出力,可是她一概都打赏得很阔,让我告诉您吧,这样,姑娘们只得留在那里,除非她们生了病;要是病得太厉害,她就把她们打发走。白朗沙太太说:“你在这上边有点把我拉痛了。”

               

把一股头发弄一弄,“还有呢?”我真该死——可是这位姑娘,她跟老板娘可真结了仇。她说了好几次,我在这里挣的钱比谁都多,就因为这样每一个星期都得闹几场。

               

最后,有一天早上,她说现在我决意要离开这儿了,她从她的枕头底下拿出四十块钱来说:这是还你的钱,老板娘就直嚷起来说,你从哪儿得来的。你——?就诬赖她偷了那些来光顾她的客人。姑娘说,放开手,要不然我要打你个脑浆直流。一听说,奶奶就抓住她的肩膀,抬起膝盖来,穷凶极恶地踢她的小腹,甚至于踢她的下体呢,白朗沙太太。过后她又拿起一个酒瓶子来劈面就打,姑娘一路跌回她自己的房间里来。我正在那儿打扫,我就扶她到床边去。她坐在那里,低着头,按住腰身的两边,等到她再站起来的时候,她在哪儿坐过的哪儿就有血。所以老板娘一会儿又走进来,嘶叫说,现在你可以滚出去了,你对我再没什么用处,我不想把她的话一句句都再说过一遍,您明白这太不成话了。她能找出多少钱就拿走多少钱,到了门口,她提起膝盖朝姑娘的背后猛可地一顶,她就一跤摔到街上去,过后她站起来就走了,也不管衣裳简直遮不住身体。

               

这以后,认识这位姑娘的客人老说是说妮纳蒂哪儿去了?往后许多天他们又一直这样问,弄得老板娘再不能光是说,我把她赶走了,因为她作贼。不行,她开始明白了自己不该把这位妮纳蒂撵走的,她就说,她过几天就回来的,你们别担心。

               

现在,白朗沙太太,如果您想听的话,我要讲到古怪的地方了,我想起这件事情来就是因为听您说您的衬衫给作了法。那一家的厨子是个女的,跟我一样的是个有色人种,跟我一样的带得有不少法国人的血统,跟我一样的总跟那些画符念咒的住在一块儿。

               

但是她的心很硬,她在什么事上都帮老板娘一手,她喜欢看这一套热闹,还给姑娘们散播些闲话。老板娘对她比对什么都信任,现在就对她说:喂,我到哪儿去才找得着那个臭婊子呢?因为老板娘刚要叫警察把她带回来以前,她已经跑出了百新街了。唔,厨子说,我懂得一种符咒,在这里纽俄连斯行得通,有色人种的女人就用来招回她们的男人,七天之内他们就回来了,很高兴住下来,可是他们也说不出为什么,连您的仇人也会回到您这边来,还相信您是他的朋友哩。这的确,这实在是一种纽俄连斯的咒法;他们说就是隔了河也灵验呢……他们就照着厨子讲的做了。

               

他们把这姑娘卧室里的溺盆从床底下拿出来,他们放了水和牛奶在里边,再把她剩下在房间里的东西,找得出多少就掺和进多少:她刷子上的头发,粉扑上的面粉,还有她的一小片一小片指甲,那是他们在她惯常坐着修手指甲和脚趾甲的地毯边上找出来的;她们又把沾了她的血的被单浸到水里去,从头到尾,厨子在上面念念有词,声音很低,我听不清楚,可是到了最后,她对老板娘说:吐一口唾沫下去。

               

老板娘吐了,厨子就说,她回来的时候,她就会变成您脚底下的烂泥。白朗沙太太滴答一声合上了香水瓶:“唔,后来呢?”后来在第七天晚上那位姑娘回来了,样子像害了大病似的,还是穿着原来的衣服,什么也没有改,可是很高兴在那个地方了。

               

有一位客人说,欢迎你回来,妮纳蒂!她刚要开口和老板娘说话,老板娘就说,闭嘴,到楼上去,打扮一下。妮纳蒂,这位姑娘就说,我一下子就下来。此后她就安安静静地在那里住下去了。

 

妈妈〔美国〕戴维。奥丹

                

               

妈妈为我做三明治做到一半时死了。如果我知道那会要她的命,我就不会要求妈妈做了。以前她做三明治给我吃都没事,为什么这么突然?我爸爸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们不太谈这件事,我们根本很少谈这件事。有时候我们试着想谈,有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一道儿吃晚餐,一切都接近完美。但,只是有时候。大部分时间,气氛不一样了。经常我会做一些诸如忘了不用替她摆位子的事情,于是我们都不知道要怎么办。这时,我们根本不想说话。三个盘子、三个杯子。厨房闪闪发光。一间明亮发光的厨房,妈妈总是这样说。我们就这样坐在那里——我爸爸、妈妈的位置、和我。妈妈随时可能一阵风似地穿过那扇门,抓着揽着一捆捆一盒盒的东西,我的大冬季外套密密实实的包住她的肩和臂,她的脸笑眯眯的,有条条的皱纹,像植物一样。我早该知道多一点。我早该知道这些事。妈,你说嘛?为我做一块三明治就会让你死掉吗?这件事真的会杀死你吗?记不记得以前你怎么跟我玩?记得吗?我偷偷走向她的座椅后面,拆下她的发卷,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直到她说好了,问我想干嘛?然后她站起来,走向爸爸,打开她的浴衣,让他偷看一眼,看看以前的魅力还在不在。我想是不在了。什么?他说。他从没看过这个?去做三明治,他说。然后他让自己的身体像一滩布丁,溶进安乐椅中。就这样,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妈妈把电视开大声,走进厨房,而我们所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她大叫救命。我爸爸和我一样,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穿过房间——他每一步都在地毯上摩擦出声,好吓她一跳——然后,就是那样。妈妈死了,躺在厨房的地板上,腰际的浴袍敞开着。我想到,好,妈妈死了,接下来呢?没有人想到这个问题。没有人想到当你发现你妈妈直挺挺地死在厨房地板上以后的事。不过我告诉你,真正有趣的事就是从那以后开始。那是你得对她——老天,你的妈妈——做口对口人工呼吸的时候,而你心里明白,万一她醒过来,她会因此啐你一口,但无论如何还是得做,否则万一她不醒过来,一切都完了。那也是你必须打电话叫救护车,且等着他们来,在她脸上盖上白被单,将她从你身边带走的时候。那是你得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在她身上摸来弄去,心里明白他们绝不相信你会试图救过她的时候。那是邻居看见你家门口一闪一闪的红灯,怀疑你到底是个多么差劲的儿子,竟然救不了自己的母亲的时候。那也是你必须面对自己的一生,而这一生已成为一个接一个你无法救她的借口的时候。你怎么办?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我爸爸把她抱到椅子上,然后我们就在那儿等着。我们一边等,一边看电视。

               

就这样。但就像我说过的,我们现在不怎么谈这件事了。我们怎么谈呢?妈妈总是那个开口说话的人。她过去老是这么说。她老是说:“男生们,没有我,你们怎么办?”而我们现在正是如此,没有她。就算你付钱要我们说话,我爸爸和我也不知道如何交谈,所以我们连试也不想试。不管怎样,谈的不多就是了。我该说些什么呢?你过得好吗?一个人睡觉是什么滋味?他不希望我那么说,他根本不希望我那么做。他希望我离开这间屋子,不过,他也并不真的希望如此,你知道的。那他怎么办呢?如果你不注意点,六个房间可能显得太多。我有时在吃饭时这么告诉他。我告诉他,他有多需要我,多在乎我。但他不在乎。他在乎厨房,那件袍子,及我为了想救他的太太所做的事。我的手。她的身体。我的唇。她的嘴。

               

“告诉我,”他说。

               

“那就是你想记得你妈妈的方法吗?”

 

桥边的老人〔美国〕厄尼斯特。海明威

                

               

一个戴着钢丝边眼镜、衣服上尽是尘土的老人坐在路旁。河上搭着一座浮桥,大车、卡车、男人、女人和孩子们正涌过桥去。骡车从桥边蹒跚地爬上陡坡,一些士兵帮着推动轮轴。卡车嘎嘎地驶上斜坡就开远了,把一切抛在后面,而农夫们还在齐到脚踝的尘土中沉重地走着。但那个老人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太累,走不动了。我的任务是过桥去侦察对岸的桥头堡,查明敌人究竟推进到了什么地点。完成任务后,我又从桥上回到原处。这时车辆已经不多了,行人也稀稀落落,可是那个老人还在那里。

               

“你从哪儿来?”我问他。

               

“从圣卡洛斯来,”他说着,露出笑容。那是他的故乡,所以提到它,老人便高兴起来,微笑了。

               

“那时我在看管动物。”

               

他对我解释。

               

“喔。”

               

我说,并没有完全听懂。

               

“唔,”他又说,“你知道,我待在那儿照顾动物;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圣卡洛斯的。”

               

他看上去既不像牧羊的,也不像管牛的牧人,我瞧着他满是灰尘的黑衣服,尽是尘土的灰色面孔和那副钢丝边眼镜,于是我问他,“什么动物?”

               

“各式各样,”他摇着头说,“唉,只得把它们撇下了。”

               

我凝视着浮桥,眺望着充满非洲色彩的埃布罗河三角洲地区,寻思着究竟要过多久才能看到敌人,同时一直倾听着,期待着第一阵响声,它将是一个信号,表示那神秘莫测的遭遇战的爆发,而老人始终坐在那里。

               

“什么动物?”我又问道。

               

“一共三种,”他说,“两只山羊,一只猫,还有四对鸽子。”

               

“你只得撇下它们了?”我问?“是啊。怕那些大炮呀。那个上尉叫我走,他说炮火不饶人哪。”

               

“你没家?”我一边问,一边注视着浮桥的另一头,那儿最后几辆大车在匆忙地驶下河边的斜坡。

               

“没家,”老人说,“只有刚才提过的那些动物。猫当然不要紧。猫会照顾自己的,可是,另外几只东西怎么办呢?我简直不敢想。”

               

“你对政治有什么看法?”我问?“政治跟我不相干,”他说,“我七十六岁了。我已经走了十二公里,再也走不动了。”

               

“这里可不是停留的好地方,”我说,“如果你勉强还走得动,那边通向托尔托萨的岔路上有卡车。”

               

“我要待一会,然后再走,”他说,“卡车往哪里开?”

               

“巴塞隆那。”

               

我告诉他。

               

“那边我没有熟人,”他说,“不过我还是非常感谢你。”

               

他疲惫不堪地茫然瞅着我,过了一会又开口,为了要别人分担他的忧虑,“猫是不要紧的,我拿得稳。不用为它担心。可是,另外几只呢,你说它们会怎么样?”

               

“喔,它们大概捱得过的。”

               

“你这样想吗?”

               

“当然。”

               

我边说边注视着远处的河岸,那里已经看不见大车了。

               

“可是在炮火下它们怎么办呢?人家叫我走,就是因为要开炮了。”

               

“鸽笼没锁上吧?”我问道。

               

“没有。”

               

“那它们会飞出去的。”

               

“嗯,当然会飞。可是山羊呢?唉,不想也罢。”

               

他说。

               

“要是你歇够了,我得走了。”

               

我催他,“站起来,走走看。”

               

“谢谢你。”

               

他说着撑起来,摇晃了几步,向后一仰,终于又在路旁的尘土中坐了下去。

               

“那时我在照管动物,”他木然地说,可不再是对着我讲了,“我只是在看动物。”

               

对他毫无办法。那天是复活节的礼拜天,法西斯正在向埃布罗挺进。可是天色阴沉,乌云密布,法西斯飞机没能起飞。这一点,再加上猫会照看自己,大概就是这位老人仅有的幸运吧。

 

雨中的猫〔美国〕厄尼斯特。海明威

                

               

旅店里只歇着两个美国人。他们进出房间上下楼梯时,身边掠过的人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的房间在二楼,面对着海。也对着小公园与战争纪念碑。小公园中有高大的棕榈树与绿色的长椅。天气晴朗时总有个带着画架的艺术家。艺术家喜欢棕榈的模样与对着小公园与海面的旅店的亮丽色彩。意大利人老远地前来瞻仰战争纪念碑。纪念碑是青铜铸的,在雨中发亮。天下着雨,雨自棕榈树间滴落,雨水积在碎石路上的坑洞里。海水在雨中涌起一道长线,退回到海滩,冲回来又在雨中涌起一道长线。战争纪念碑旁广场上的车辆都已开走。广场对面餐馆的门口,站着一名侍者朝着空空的广场探望。美国太太立在窗前往外观望。外面,就在他们的窗下,有只猫蹲伏在一张滴水的绿色桌子下头。猫紧紧缩作一团好不让雨水滴湿。

               

“我下去把那只猫咪带上来。”

               

美国太太说。

               

“我去吧。”

               

她丈夫在床上表示。

               

“不,还是我去。可怜的猫咪想在外头一张桌子下头躲雨。”

               

丈夫继续看他的书,垫了两个枕头靠在床头。

               

“别淋湿了。”

               

他说。妻子来到楼下,她经过柜台时旅店老板起身向她鞠了一躬。他的办公桌在柜台间的最里厢。他是个老者,身材很高。

               

“下雨了。”

               

妻子说。她喜欢这个旅店老板。

               

“是呵,夫人,天气真够坏的。”

               

他站在昏暗的柜台间最里厢的桌子后面。这美国太太很喜欢他。她喜欢他接受抱怨时那副不苟言笑的认真态度。她喜欢他那份尊严。她喜欢他愿意为她服务的那番心意。她喜欢他表现的那种做旅店老板的感觉。她喜欢他那老迈、风霜的脸容与那双大手。心里喜欢着他,她开开门往外头看去。雨下得很大。一个披了橡胶雨衣的男人正自空寂的广场朝餐馆走了过去。那只猫该就在右边什么所在吧,或许她可以沿着屋檐下走过去。她站在店门口时,有只雨伞在她身后撑了开来。是清理她房间的那名女侍。

               

“你可不要淋湿了呵。”

               

她微笑着,说的是意大利话。当然,准是旅店老板叫她送伞来的。女侍为她撑着伞,她沿着碎石路走到他们房间窗户的下头。桌子还在,被雨水冲洗得绿得发亮,但是猫已不知去向。她突然感到非常失望。女侍抬头望着她。

               

“丢了什么东西吗?夫人?”

               

“刚才有只猫的。”

               

美国女郎说。

               

“猫?”

               

“是呀,一只猫咪。”

               

“一只猫?”女侍笑出声来。

               

“雨里有猫?”

               

“是的,”她说:“在桌子下头,”之后她又说:“呵,我好想要呵。我要一只猫咪。”

               

她说英语时,女侍的脸孔了起来。

               

“走吧,夫人,”她说:“我们得进去了。你会淋湿的。”

               

“我看也是。”

               

美国女郎说。她们沿着碎石路折回,进入旅店内。女侍在门外闭起了雨伞。美国女郎走过柜台间时,老板自他桌后向她欠了欠身。女郎心中感到有些什么很渺小也很紧迫。老板令她感到渺小而同时却又的确很显要。她有一股无比尊耀的短暂感觉。她走上了楼梯,她打开房门。乔治在床上,看书。

               

“猫弄来了吗?”他问,把书放了下来。

               

“不见了。”

               

“会到哪里去了呢。”

               

他说,暂且将眼睛移开了书本。她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好想要呵,”她说:“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想要。我要那只可怜的猫咪。可怜的猫咪在雨地里多不好玩。”

               

乔治又拿起了书本。她走过去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头,举起手用镜子照看自己。她端详她的侧脸,一侧看罢又看另一侧。之后端详后脑勺与脖颈。

               

“你看我把头发留长起来,好不好?”她问,又照看自己的侧脸。乔治抬起眼来看到她的颈部,发尾剪得像个男孩子。

               

“我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

               

“我可烦了,”她说:“我讨厌死像个男孩子了。”

               

乔治在床上翻了个身。自她开始说话,他的目光就不曾移开过她。

               

“你看起来好帅呵。”

               

他说。她将镜子放在梳妆台上,走到窗前往外看。天要黑了。

               

“我要把头发往后梳,摆得紧紧光滑的,在脑后打个大结我可以抚摸。”

               

她说:“我要只猫咪抱在膝上,我摸它,它会咕噜噜地叫。”

               

“喔?”乔治在床上说。

 

外国佬〔美国〕弗朗西斯。斯蒂格穆勒

                

               

如果不是我打电影院出来时正在下雨,我早就走路回家了:我住的公寓就在附近,路也很容易走——顺着大道一直走,过两条街,在第三条街右转就是格伦奈路,往前走一半就到家了。可是,因为下雨,我拦了辆计程车,上去不到半分钟,我就感觉到这名司机,一个红光满面的老头子,好像有股乖僻与焦躁随时要发作似的。

               

“不对!不对!”看他开始往第一条街圣多明尼可路上转弯时,我叫了出来:“还有两条街呢!”他口中咕哝了几声,又摇摇晃晃地朝大道驶去,不一会儿又转入了第二条街凯沙斯路。

               

“不是!不对呀!”我又喊道:“下一条,拜托了!下一条才是我住的地方,格伦奈路!”他听了,转了回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向前疾驶,根本没有转入我住的街路,却一去不返似的飞速驶上了大道。

               

“你看,现在你又开过头了!”我嚷道:“你应该按我说的,往右转呀!请掉头开到格伦奈路三十六号。”

               

让我大吃一惊地,这老头子一个回转,车子吱的一声,驶上了湿滑的人行道,猛地往后一倒,越过大马路,一个急刹车,停在我住的街角上。

               

“下去!”他简直是吼了起来,满脸气得涨红:“立刻滚出我的汽车!我绝对拒绝再载你一步!三次了,你把我当作白痴!三次你毫不留情地侮辱我!我的汽车是不载外国佬的,我告诉你!立刻给我下去!”

               

“这么大的雨?”我喊道,火气也上来了:“我才不干呢。我一次也没侮辱你,别说三次了,先生。你心里有数我只是拜托你载我回家,可是显然是白费功夫了。现在请你好好载我回去,我会给你小费的,”我又低声下气地加了一句:“大家好聚好散。”

               

我话还没说完,他又吼了起来:“下去!滚出去,我告诉你!你侮辱我太过分了,你非下去不可!”我瞟了一眼外头的大雨。

               

“我绝不下去。”

               

我说。他的态度阴险地平静了下来。

               

“你要嘛走出我的汽车,”他镇定却嘶哑着嗓子说道:“要不我把你带去派出所,要求你赔偿对我的羞辱。你自己选择吧!”

               

“在这样的天气下,”我答道:“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尽管去派出所吧。”

               

他把我载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离我住的地方隔了不过几户人家,对我并不陌生。我以前去过几次,为的都不是什么麻烦事;我与计程车司机并肩进入空洞洞的派出所时,警官孤寂岸然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像熟人般地跟我打了招呼。

               

“午安,XX先生,”他称名道姓地对我说:“可以效劳吗?有何贵干?”可是这个老头子——警官不过对他点了个头——却根本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

               

“是我有贵干!”他嚷道:“是我对这个外国佬有所抱怨!他三次把我当作白痴,警官!三次他毫不留情地侮辱我!我要讨个公道,警官!”警官瞪了他一眼,脸上并无表情;我觉得他与我一样正在怀疑这老头子的神智到底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之后,他转过头问我,是否不嫌麻烦愿意作个笔录。他取出一只蘸水钢笔,打开一本空白的大记事簿,我开始陈述的时候,他行云流水地疾笔记下了我的陈述:我给了司机我的住址,他两次转错弯,一再地抱怨,错过我住的街道,他发火,又下最后通牒;这一切警官都以法国人称之为史宾塞的字体不停地记载下来;一、两次他打断我的叙述,训诫这名计程车司机,他在我作证的不同阶段在一旁咕哝不已。我说完之后,警官继续写了一会儿,结尾处还特别华丽地挥了一笔,用吸墨纸在最后一行上蘸了一下,谢了我。然后他转身粗声地对司机说:“现在该你了。你也说说看,我好对这个烦人的问题下个决定。”

               

然而,这个老头子并没有什么可以陈述。

               

“三次!”他粗鲁、暴怒的嗓门所能喊出的也仍然是这句话,对着警官张牙舞爪的,对我仍是狠狠地瞪着。

               

“三次呀!警官!三次,他把我当成个白痴,三次我被这个外国佬毫不留情地羞辱!没人忍得下的,警官!”警官将他的指控一五一十地记下之后,略略看了一下,抬起头来对他说:“但是这都是在什么情况之下发生的呢?把你载这位先生时发生的一切详详细细地叙述一遍。如果他刚才陈述的有不实在的地方,”他带着歉意地看了我一眼:“你可以改正。”

               

可是,又来了。

               

“三次!”我的指控者能说的还是这句话。警官轻快地将钢笔放在桌上,语气十分明确地对我说:“十分明显,先生,你是这个事件的受害者,我非常愿意作个决定,要求这个人不收任何车资将你送回你家门口。如果先生不嫌麻烦大略看看这份笔录,这是法定手续,然后我立刻把这件事情结案。先生,请拿身份证给我看看。”

               

我的心像块铅锤般地沉了下去。我在心里看见家中书桌上放着,我忘了带出来的,法国法律规定外籍居民必须随身携带的身份证件。

               

“由于天下大雨,先生,”急中生智,我认为这是惟一的说词:“我把身份证件放在家中了,以免会被这种天气弄湿,说不定还会整个淋烂的。明天一早我就带给你,先生,我希望这能合乎你们的规定,我知道规定很严格也是必要的。”

               

但是我已经犯了无可原谅的错,大势已去,一切都完了。

               

“这不合规定,”警官严峻地说,脸色像块石板:“固然明天早上你可以把身份证件带来,但是以目前的情况来说,我别无他策,只有依法改正我对这次事件的裁决。由于现在雨还没停,我请这位先生载你回家,但是我要求你不仅要付他从头到尾的全程车资,而且要补偿他到派出所来的时间损失。我猜想,先生,”他对老头子说:“你的车表仍然在跑吧?”司机点了点头,警官站起来身来。

               

“那么,再会了,先生们,”他不带笑容地说:“明天早上你不会忘记吧,先生。”

               

一如进入派出所时,我们并肩走了出去。当裁决改变时,我注意到我的指控者的眼中闪出了一丝喜光,但除此之外他并未表露任何胜利的痕迹,就连此刻也始终都没有:他一言不发,开车送我回家。直到车抵家门,我仔细点算将车资如数拿给他时,他才开了口:“先生准是忘了您答应过的,好好给点小费,我们好聚好散吧?”

 

比利的马子〔美国〕戈登。杰克逊

                

               

比利起初在皮筏上,后来不见了。阳光照耀着蓝色的水面。卡麦恩到更衣室找他,又到他老是喜欢在那儿和卡蜜儿穷扯蛋的爆米花摊子,然后走到救生站。但是没有人看见他。要是让我逮到那小子,卡麦恩在更衣室对我这么说,可惜我也没看到他,站在柜台后面,除了一片海水,洒在水上白花花的阳光,以及远处的松树,我还能看见啥?有时候会有几个漂亮的妞儿走过,不过我从没看到过比利。他可能还躲在船下的大浮箱之间,这是他的怪异举止,稍后,他会冒出水面,手里拿着耙,干什么,唐格里先生,我一直照你说的,在清理这个地方啊!他就是这个样子。过了一下子,他们叫来了治安人员,有两个家伙走进我背后的更衣室,直闯他们放着拖绳的储物间,那绳上的钩子和你的头差不多大小。这时已接近傍晚了。比利的马子过来游泳,那几个家伙正开着他们的小船,噗噗地在皮筏周围绕来绕去,船尾拖着拖绳。天色完全暗下来以后,他们架起灯,继续在那儿找。他只是在开玩笑,他总是那个样子,比利的马子告诉我说。她坐在我的柜台上,两腿甩来甩去,看起来很高兴而且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样。此时附近已没有什么人了,我们走进一排排网篮的后面,开始亲热。四下无人且一片漆黑,我们倒在一堆湿毛巾上面,她立刻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毛巾散发出一种酸味。我注意到她泳衣的边边还潮潮的。水面上的马达声又停止了,他们得不时停下来,察看钩到了什么东西,海草或一条老狗。不过这回是比利没错,副警长说他像一条完全丧失斗志的大梭鱼,钩子正好钩住他的眼睛。而那时,我正很顺利地进入比利的马子,她很满意。

 

进化论〔美国〕贺尔曼。梅森

                

               

奥撒棒球队一直拥有一个忠实的球迷。他每次看球总是带着一只大猴子。一段时日以后,那只猴子居然变成一个棒球专家了。碰到精彩的比赛,它就兴奋地活蹦乱跳,频频鼓掌;如果球队失常了,那畜生便吐舌头、做鬼脸。偶然,在一次球赛中,奥撒队的一垒手受了伤,无法继续比赛。偏偏又找不到替补的选手。这时,竟然有人推荐那只猴子下场。这真是一个疯狂的建议;然而,比赛的结果更令人疯狂——由于猴子精彩的球技使奥撒队大胜一场。有趣的是,往后他们就靠着一垒的那只灵长类连续打了九场胜仗。原来的一垒手早就被人抛在脑后了,当他复原要归队时,球队经理在脸上摆了一块本垒板——眼前的胜利组合不容被拆散。可怜的一垒手,虽然生气,也只得卷起铺盖回老家去了。过了两个礼拜,他忽然收到一封信,上面这么写着——“亲爱的汤姆,请回到球队来吧!我们需要你回来担任一垒手的守备。猴子注:我现在是经理了。”

 

飞行员的抉择〔美国〕亨特。米勒

                

               

冒险在大海上降落是对的吗?在两百尺高的地方,救援机从暴风雨中颠簸地逃出,然后在汹涌的海面上平稳下来。布莱第瞥了一眼他同伴的忧虑的脸,然后想,他又要拿其他机员的命冒险了,就像以往一样。救援小组还要过一百里以上才能到达出事地点。两个小时前,一架往檀香山的班机坠机了。只要风向一转变,只要救援过程出了问题,回到他们在阿第拉的基地的风险就愈高。前面,白色的浪头不停地翻涌。一里外,另一阵暴风雨正在云端伺机而动。五分钟后,水淹上挡风板,雨也打在机翼和机身上。飞机冲出暴风圈,冲向距海面不到三百尺的地方。布莱第觉得有人猛拉他的飞行装。从走廊看过去,他看到通讯室里的通讯员正对着他大叫:“收发器坏了,我们没办法联络基地。”

               

布莱第往下看。

               

“最好把它修好,我们会用到。”

               

在前面的某个地方可能有一艘黄色的救生艇在沉浮,但在他们后方,布莱第知道暴风雨正移向基地阿第拉。海浪开始冲击那环形小岛边缘的暗礁了。布莱第转向他的伙伴,泰勒。

               

“你想,我们走了多远了?”布莱第问?泰勒检查在他膝上的地图。

               

“大约在北边五十里,我想。”

               

位置只是个猜测。现在猜错五十里,到他们到达出事地点,可能已经差了一百里。而且他还要考虑机上其他人员的生命。有一分钟的时间,他迟疑不决,但前面的海面似乎较平缓。

               

“我们最好重新订一个方向到出事区域。”

               

他说。一小时后,他们到达出事地点。海洋向每个方向平坦地延伸过去。他们搜巡第一个方向花了十分钟,在救援机上的每个人都紧张地望着浩瀚的灰色海面,想找到一艘十尺长的黄色救生艇。然后他们转向第二、第三,第四个方向。还有四个小时的燃料——但要飞回基地至少需要三个小时。大概还能再找两个方向。布莱第重新在他的座位坐好。差不多了,他们已经作了他们的工作——搜巡的工作。他们尽力了。布莱第靠向椅背然后拉一拉他的飞行夹克。他想,外面变冷了。他往下看海面,强风激起了泡沫,他觉得很冷。当泰勒倾斜飞行要向最后一个方向搜巡时,他往前看了一眼。一阵红色的光射向灰色的天空,然后消失了。布莱第在座位上僵了一僵,他拿过控制器并向那个地点前进。他向下飞到五十尺的地方,感觉到下面凶猛的浪正往上拍打着。飞机飞过救生艇再折回来,直到机舱里的人看到它为止。有个男人坐在艇上虚弱地向盘旋的飞机挥手,另一个男人脸向下躺着,动也不动。布莱第本来准备下令丢下补给品和另一个救生艇,却突然停了下来,补给品和救生艇作用不大,布莱第再飞低了些,到十五尺的地方,海浪拍打着飞机的外壳,他感觉到其他人员都在等他下令。只剩下他的决定,他的责任了。任何活着的人都不会怪他丢下补给品然后飞回基地,他只需要报告救生艇的位置就可以了。二十四小时内一定会有一艘船经过这里,然后把他们救起来。有五个人在这个救援小组里,他有什么权利拿他们的生命冒险,在大海上降落?布莱第觉得他的皮肤拉得很紧,寒气甚至透进了他的飞行夹克里。要在下面的怒涛中将飞机安全降落似乎太离谱了。多了两个人的重量后,要重新起飞似乎更不可能,在这种天气下……有太多出错的可能了。他又看了救生艇一眼。在下面的男人不确定地挥了挥手。就在这时,一股浪涌进艇里,那个男人赶快放下他的手扶住救生艇。然后,布莱第知道他要怎么做了,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的,只是不敢承认罢了。两个男人在汪洋大海中坐在一艘救生艇里,他们根本不可能敌得过暴风雨。他必须帮助他们——毫无选择的。当他作手势下令要降落时,他感到海里的冷水溅到他身上——冰冷的。飞机降落到海面上时引起一阵颠簸。泰勒松开他的安全带爬到舱尾去。当一股浪扫过驾驶舱时,飞机又晃了几下。在舱里,通讯员和两个技师连脚都伸到水里了。他们试着要把机身外的洞封好,因为有一排螺丝松了。布莱第看到一条绳子被丢到救生艇上。另一阵大浪又冲上机舱,引擎也开始不稳地摇晃。布莱第敲一敲节流器才让它稳下来。舱尾幸好一切正常,但水还是愈来愈多。往后看,布莱第看到泰勒把第二个男人也拉上机,然后关上舱门。泰勒爬进驾驶舱,他的衣服都紧紧黏在身体上,他的手伸向节流器。

               

“人都上来了吗?”布莱第问?“是的,长官!”

               

“我们走吧!”当泰勒将节流阀往前推时,布莱第发现他们还是在水面上,飞机只穿过一道浪。然后,另一股大浪打在机身旁边,救援机就动也不动了。现在有七个人漂在水面上而非两个人了。外面,水几乎高到布莱第前面的窗口了。布莱第往后看,所有人都盯着他,他看一看泰勒,发现他僵坐在位子上,脸色发白,双眼盯着灰色的浪打上机首。每有一阵浪过来,机首就沉低一些。布莱第抓紧轮盘。

               

“快点,泰勒,节流阀。”

               

头两个浪很小,然后布莱第看到滚滚大浪正冲向他们而来,他感到一股恐怖的寒意。几乎是直觉反应,他滑动机身直到它跟大浪平行。大浪开始从机身下面散去,布莱第转动机身直到机首突出浪头,机身也脱离汹涌的大浪。当飞机开始有了速度,骑在浪上,局面才算控制下来。机首又抬得更高一些。然后有一股相反方向的急流冲向大浪,飞机就被抛进空中。它重量地挂在水面有好一会儿,直到布莱第把机身稳下,并开始缓慢地爬向安全。在三百尺高的地方,布莱第把控制器交给泰勒。他往椅背一靠,才意识到他的腿很痛,还有他的夹克都湿透了。他发着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脚下那冰冷的水,还有刚才他们差点被淹死的画面。虚弱地,他走出驾驶舱。等他检查完生还者后,工作就算完成了——机尾,生还者中的一人正躺在铺位上,盖着一条毛毯。另一个人则拿起一杯咖啡凑到颤抖的嘴边。

               

“谢谢,军官,”他说:“很高兴你成功了。”

               

“对呀,我很高兴我们成功了,你的伙伴还好吧?”

               

“他正慢慢清醒过来。”

               

“别担心,我们先前已经救了一个医护兵回基地,大约三个小时后,我们就会到达阿第拉了。”

               

“你说哪里?”

               

“怎么回事?当然是到我们的基地阿第拉。”

               

那个男人盯着布莱第。

               

“你没有收到从基地传来的消息吗?”

               

“消息?”

               

“最后一个小时他们一直呼叫。一个海啸袭击了阿第拉——整个基地都淹没了。你的同僚几乎差点就没有及时离开那里。”

               

“我们的收音机坏了。”

               

布莱第伸直身子然后看着那个男人。

               

“但是,你们怎么得到消息的呢?”

               

“我们在救生艇上的收发器听到的。”

               

布莱第转身拖着自己回到驾驶舱。

               

“把地图给我,”他告诉泰勒。

               

“我们转向往约翰斯顿开。”

               

布莱第坐进他的座位然后看着地图标着阿第拉的黑点。如果他当初取消了搜救,那么现在安全坐在后面的人还在救生艇里漂泊,无助地等死。他和他的同伴则很可能飞回基地,绕着那曾经叫阿第拉的地方盘绕回旋——没有收音机的信息,一直盘绕在空中。不再有基地的存在——只有像现在一样灰色的大海在他们脚下。一小时之后,他们会用光所有燃料,无法再飞到其他地方去。他们会不停地找寻阿第拉,直到他们的燃料用完——然后坠入海洋。布莱第想着,不禁发起抖来。现在,他们还有足够的汽油到约翰斯顿岛,只因为他们所救的人碰巧听到消息。布莱第想到一些他曾经念过的东西。跟飞行无关,却跟人与人之间的互相需求有关。

 

三山夹峙的谷地〔美国〕霍桑

                

               

在那怪事迭出的古老年月里,种种荒诞不经的妄念和疯子狂人的幻想竟都会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就在那样的年代里,有两个人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见了面。一位是夫人,仪表大方,体态娇媚,但却苍白憔悴,焦虑不安,所以虽然正当盛年,却已未老先衰;另一个老妇,衣着寒伧,面目可憎,她是这样地干瘪龙钟,以致使人感到她进入暮年的岁月必已超越了人生在世的正常时期。她俩相会的地点,是个人迹不到之处。三座小山鼎足夹峙,中间是下陷的谷地,几乎呈精确的圆形,有两三百英尺开阔,其深度呢,即使其中有一株高大的雪松也只能到了山顶才瞧得见。三座山上有着数不尽的虬松,有些一直延伸到中间谷地的外缘,而谷内却别无所有,唯见十月的枯草,随处能见躺倒多年的树干,日趋腐朽,再也没有绿叶生长出来了。其中有根枯木,昔日曾是枝叶繁茂的橡树,而今却紧卧在谷底一池发绿的死水旁边。这样的地方(根据老辈们传说)曾是驱神役鬼的佳处,据说,就在这儿,每当午夜或黄昏,恶魔邪道们围绕着这个泛起泡沫的池潭,用一阵兴妖作怪的洗礼仪式,搅动了这一池臭水。现在嘛,西下的秋阳在山顶留下了一抹夕照,美得凄凉,自山坡到山谷的余晖愈往下愈晦暗。

               

“咱们的这次欢聚马上就得结束啦,”老婆子说道:“这本是你的愿望。你快说吧,你要我干些什么,因为咱们可以在这儿逗留的时间不多啦。”

               

干瘪老太婆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隐现一丝微笑,恰好墓壁上的幽光。夫人颤颤发抖,举目望望山谷之巅,似乎在担心没有了却心愿就得回去了。然而事情总算并非注定如此。“我对这个地方是陌生的,这你是知道的吧,”她终于开口了。

               

“我什么时候来,那没关系;不过我把至亲骨肉全都抛弃了,永远撇下了他们。我一直牵肠挂肚,放心不下,所以我到这儿来打听他们的情况。”

               

“在这一潭绿水池边,谁又能把那如同隔世的消息带给你呢?”老太婆一边嚷,一边觑着夫人的脸色。

               

“从我的嘴里,你是听不到这些讯息的:不过,你且放宽心,在那山顶全暗下来之前,你就能如愿以偿的。”

               

“我宁死也听你的,要我怎么办就怎么办。”

               

夫人斩钉截铁地说道。老太婆往倾倒的树干上一坐,把那顶遮住她灰白头发的帽兜摘下,招呼对方靠近些。

               

“跪下,”她说,“前额伏在我的膝盖上。”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而长期以来的悬悬焦虑的情感在内心深处猛烈地激荡起来。她跪下去时,大衣的边缘浸入了池水中,她前额伏在老太婆的膝盖上,老太婆拉过斗篷把夫人的头遮了起来,这样她就蒙在一片漆黑之中了。接着她听到了喃喃的祈祷声,听着听着,她蓦然地一惊,直想蹦起身来。

               

“让我躲开,——让我躲开藏起来,别让他们瞧见吧!”她惊呼。但又回想起什么来了,自行噤声,像死一般寂静。就好像还有别的声音——是儿时熟悉的声音,任凭经历多少颠沛流离,多少悲欢和多少人世浮沉,总不会忘却的声音——与喃喃的祈祷声混在一起。最初,那些字句都模糊不清,倒并非像是相隔很远,而是如同在朦胧熹微的曙光下使劲阅读那隐约可见的文字。就这样,随着祝祷的进行,这些声音在耳畔逐渐响亮起来,到末了,祝祷结束,跪着的夫人清晰地听到了一个老头儿和一个同样衰老的妇人的对话。然而这两位生客似乎并非站在这三山夹峙的谷底。他俩的声音是在同一间屋子的围墙内回荡,屋子的窗棂在微风中格格作响;钟摆的震动,炉火的劈啪,还有灰堆上余炉的闪烁,都如同眼前亲见一般。面朝惨淡的炉火,坐着这一对老人,男的垂头丧气,女的嘀嘀咕咕,眼泪汪汪,两人悲悲切切说着话。他们在谈论女儿,不知她流落何处,女儿自己永远见不得人,又使二老双亲至死也抬不起头,而且要一直痛苦到死。他们也提到一些其他的近来发生的憾事,可是说着说着,他俩的语音似乎与秋风扫落叶的悲鸣融为一体了;当夫人抬头时,发现自己依然跪在三山夹峙的谷地之中。

               

“那老两口子正在凄惨寂寞地过日子啊!”老太婆望着夫人的脸,笑着说道。

               

“你也听见他俩的声音了吗?”她问道,这时羞愧难当的感觉厌倒了痛苦和恐惧的心情。

               

“听见啦;咱们还能听到更多的东西呢,”老太婆答道。

               

“所以,赶快把你的脸再蒙上。”

               

这干瘪的巫婆再次喃喃有辞,念叨一些上不了天庭的咒语,忽然间,在她喘气的间歇中,怪里怪气的嘀咕声大了起来,愈来愈响,直至淹没了原来的细声细气。从一片喁喁声中冒出了尖声极叫,接着又有女性呖呖莺声的歌唱,一变而为粗犷的狂笑,蓦地又被呻吟如抽泣所代替:这一切混合为一片乱糟糟的惊呼、悲啼和欢笑。在锁链铛中,发出恶言威胁和厉声恫吓,伴随着皮鞭的抽响。所有一切声音都越来越大,毫不含糊地钻进听者的耳鼓,直到后来,她清晰地听出恋歌中的声声柔情和丝丝蜜意全都无缘无故地化入了葬礼曲调之中。就像一阵自发的火焰燃烧起来一样,没有来由地爆发出一阵怒骂,听得她簌簌颤抖,这种失魂落魄的狂欢在她周围哄闹个天翻地覆,简直使她发晕。在这疯狂的场面中,一切失去羁绊的情绪就像发酒疯似的牵扯在一起,这时却出现了一名男子的清醒严肃的声音,这是一个颇有气概的、声调优美的男声。他不断地来回走动,脚步踩在地板上。他对着如痴似醉的,各有其炽烈心事而忘却周围世界的人群,挨个儿地倾诉自己的委屈,并且把他们的笑声和泪水看作是对他的轻蔑或怜悯。他讲述女人的变心,让一个妻子违背了海誓山盟,拆散了家,撕碎了心。即使在他喋喋不休的时候,喊声、笑声、尖叫声、哭泣声也是响成一片的,最后这些声音一变而为起伏不定的、吹拂着三座寂寞小山上的松树的空谷风声。夫人抬起头来,只见干瘪老太婆依然微笑着。

               

“你可曾想到疯人院里会有这样的欢乐时刻吗?”老太婆问道。

               

“有过的,有过的,”夫人自言自语,“墙内欢笑,墙外悲伤。”

               

“你还想再听吗?”老婆子问道。

               

“还有一个声音,我极想再听到,”夫人有气无力地答道。

               

“那么,赶快把脑袋搁在我膝盖上,趁着时间还来得及,让你了却心愿。”

               

山上残阳还在,但幽谷和池潭已是阴森晦暗,就好像黑夜是由这里开始笼罩整个世界的。这巫婆又一次吟起她的符咒了。念了半天也没回响,直到后来,在她咒语的间歇中,蓦然一声击钟响,就像从远处越过高山深谷飘来了的一声,恰好到此消失。夫人一听到这不祥的声音,就在同伴的膝盖上颤抖了起来。钟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悲,变成丧钟的味道,好像是缠满常春藤的钟楼正敲出哀声,把死亡和不幸的讯息通报乡间农村,传到公侯门第,也带给过往行人,让所有的人都为自己到头来总也难免的那个结局一哭。这之后,传来了整齐的步伐,缓缓地走过,就如同是伴随棺材进行的送葬队伍,他们的大衣都拖在地上,所以凭耳朵也能计算这些伤心人的队伍的长度。走在他们前头的是位牧师,只念下葬祷文,阵阵风来,把经书的书页吹得簌簌作响。虽然除了他以外,没有人高声说话,但仍可听见男男女女低微而清晰的讥骂和诅咒,骂那个伤透了年迈双亲之心的女儿,——骂那个辜负丈夫一片痴情的妻子。——骂那个丧尽天良、不管孩子死活的母亲。送葬行列的声息就像轻烟似的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刚才吹得猛烈、像要掀翻棺罩的劲风,这时却围绕着三山夹峙的谷地低回呜咽。老太婆摇摇跪着的夫人,她没有抬起头来。

               

“这一个钟头的玩笑多么美妙啊!”干瘪老太婆咕哝地自言自语。

 

一小时的故事〔美国〕凯特。乔宾

                

               

知道马勒太太心脏有毛病,将她丈夫的死讯透露给她时,尽量婉转也相当费了一番心思的。是她姐姐约瑟芬吞吞吐吐告诉她的,遮掩的暗示也不过透露了隐藏的一半真相。她丈夫的朋友理查那时也在她身旁。火车出事惨剧的消息传到时,他正在报社,他看见“死亡名单”中,布伦特利。马勒的名字列为首名。他收到第二次电讯之后,心中确信了消息的真实性,并立即阻止不够谨慎与体恤的友人把噩耗传出去。她不像许多女人获知同样的凶讯时,那样全身瘫痪无法接受这种事实。她顿时,突发性、毫无顾及地哭倒在姐姐的怀中。当一阵伤恸过去之后,她独自回到自己房中。不准任何人跟随。敞开的窗户前,立着一张舒适、宽大的靠背椅。她将身子沉了进去,陷入一阵拖缠她的身躯且似乎已噬蚀到她心灵的疲惫。她看见家门前广场上的树梢无不震颤着新春的声息,空气中嗅得到春雨的甜香,窗下街头传来小贩的叫卖声,远处不知谁的歌声袅袅飘到她的耳际,无数的燕子在屋檐下呢喃。面对她窗户的西方天边,相遇又相叠的云层中这里、那里地绽出几块青空。她将头仰靠在椅子的背垫上,一动也不动,偶尔喉头一阵啜泣,一如孩子在哭泣中入睡仍在梦中饮泣般地惊醒过来。她还年轻,脸容白皙、平静、带着压抑、或者该说强有力的线条。但是此刻她眼中的凝视却是无神的,盯伫在远处天边的一块青空上。那不是回想的眼神,却透露着慧心思考的暧昧。有些什么在向她逼近,而她正怯怯地等待。是什么?她不知道;太微妙,只能意会,无法言传。但是她感觉得到,自天空中钻出,经由弥漫在空气中的声音、香味与色彩,向她逼近。此刻,她的胸口紊乱地上下起伏。她开始认出了向她逼近且要占有她的是什么,她奋力地想用如她那白净、瘦长双手一般无力的意志,将它击退。当她不再抗拒的时候,一个渺小、悄然的字眼自她微启的唇间溜了出来。她屏住气息一次又一次地说:“自由、自由,自由!”空洞的凝视与恐怖的神色也随着这个字眼自她眼中流失。她的双眸变得炯锐而明亮。她的脉搏加快,循流的血液温暖也松弛了她每一寸的肉体。她并没有犹豫且思量自己是不是被一种怪诞的欢愉迷惑了。一股清晰、崇高的意念使她斥笑这根本是不屑一顾的想法。她知道,当她看见那双被死亡合起的仁慈而温柔的手,那张对她从不具安全感与爱,如今该已凝固、灰冷且死亡的脸孔时,她会再度哭泣。但是她却看见在那悲愤的一刻过后,决然属于她自己的长远年华的到来。她张开并伸出臂膀去迎接它们。在今后那些岁月里,她不会再为另外一个人活;她要为自己活。今后将不会再有一种强烈的意志迫使她向那种盲目的坚守屈服,那种男人与女人均自认有权将个人的意志强施于另一同类的信念。无论是出于善意或居心冷酷,她要采取的此一行动,在那觉醒的片刻看来,总觉得像是一种罪过。然而,她终归是爱过他——有的时候。多半的时候,她并不爱他。又怎么样呢!当面对自我肯定的执迷,突然认清了这是她生命中最强烈的冲动时,爱情,这无人能探破的神秘,又算得了什么呢!“自由!肉体与灵魂的解放!”她不停地悄声念祷。约瑟芬跪在紧闭的房门前,嘴巴贴在锁匙孔恳求她让她进去:“露薏丝,开门啊!我求你;把门开开——你这样会病倒的。你在干什么呀,露薏丝?看在老天的面上,开门吧。”

               

“走开。我没有病倒。”

               

的确没有;靠着敞开的窗户,她正痛饮长生不老的琼浆。她的幻想如脱缰之马,在未来的日子里狂奔。春天的日子,夏天的日子,各式各样的日子都将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她吐出了一句明快的祷言:但愿人生长久。就在昨天当她想到人生可能长久时,她还打了个冷颤呢。她终于立起身来,在姐姐的强求下打开了房门。她的眼中透着炽热的凯旋光芒,不自觉地摆出了一副胜利女神的姿态。她的手环抱在姐姐的腰间,两人走下了楼梯。理查在下面等候她们。有人在用钥匙开启大门的弹簧锁。进来的是布伦特利。马勒,略带旅途的倦容,手里却很从容地提着旅行袋与雨伞。他的旅程离火车出事地点遥不可及,他根本不知道会有车祸发生。他站在那里,对约瑟芬刺耳的尖叫,对理查飞快地要挡住他,不给他妻子看见,在感到错愕。然而,理查已经太迟了。医生到来时,说她死于心脏病——乐极生悲的结果。

 

谢谢你,女士〔美国〕兰斯顿。休斯

                

               

她是个高头大马的女人,背着一个大皮包,里面除了铁锤和钉子外,什么都有。皮包的带子很长,挂在她的肩上。时间差不多是晚上十一点了,她独自走着,忽然一个男孩从后面跑上来,想抢她的皮包。那带子被男孩从背后猛然拉了一下,就断了,而那男孩被自己和袋子加在一起的重量弄得失了平衡,不但未能如愿抢走皮包,反而在路边摔了个四脚朝天。高头大马的女人回过身来,准确无比地朝他穿着牛仔裤的屁股上踢了下去,然后弯下身,揪住男孩胸前的衬衫,不停摇晃他,直到他的牙齿咯咯作响。接着那女人说:“把我的皮包捡起来,小子,拿起来交给我。”

               

她仍然紧紧抓住他,但再弯下去一些,好让那男孩蹲下去捡她的皮包。她说:“你不觉得可耻吗?”胸前衬衫被紧紧扭住的男孩说:“觉得。”

               

女人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男孩说:“我不是故意的。”

               

她说:“你撒谎!”这时,有两三个人经过,停下脚步,回头观望,有的甚至站在那儿看。

               

“如果我松手,你会不会跑走?”女人问?“会。”

               

男孩说。

               

“那我就不松手。”

               

女人说。她没有放开他。

               

“小姐,对不起。”

               

男孩小声说。

               

“嗯哼!你的脸很脏。我真想帮你洗洗脸。你家里没人告诉你要洗脸吗?”“没有。”

               

男孩说。

               

“那么,今天晚上得清洗一番。”

               

高头大马的女人一边说,一边拖着那个吓坏了的男孩往前走。他穿着球鞋、牛仔裤,看起来像是十四、五岁,弱不禁风,没人管的小孩。女人说:“你应该当我儿子,我会教你如何分辨是非。至少我现在能帮你洗脸。你饿不饿?”

               

“不饿?”被拖着走的男孩说:“我只希望你放开我。”

               

“我刚刚走过那转角时,碍着你什么了吗?”女人问?“没有。”

               

“可是你自己找上我。”

               

女人说:“如果你以为我们的接触就只那么一下子,那你就错了。等我把你料理完毕,你一辈子都忘不了露耶拉。贝茨。华盛顿。钟斯太太。”

               

汗不断从那男孩脸上冒出来,他开始挣扎。钟斯太太停下脚步,把他扯到她前面,架住他的脖子,继续推着他往前走。到了她家门前,她拉着那男孩进去,走过一条通道,进入房子最后面一间摆设着厨房用具的大房间。她打开灯,让房门开开的。男孩可以听见这幢大房子的其他房间里,有人在谈笑,有几个房间的门也是开着的,所以他知道房子里并不是只有他和那女人而已。在她的房间中央,那女人仍抓住他的脖子。她说:“叫什么名字?”

               

“罗杰。”

               

男孩回答。

               

“好,罗杰,到那个水槽边,把脸洗一洗。”

               

女人说,并且放开他——终于。罗杰看着门——看看那女人——看看门——然后走到水槽前面。

               

“打开水龙头等水热,”她说:“这是干净的毛巾。”

               

“你会让我去坐牢吗?”男孩问,一边弯向水槽。

               

“不会让你带着那张脏脸去,我不会带你去任何地方的。”

               

女人说:“我正要回家给自己弄点东西吃,而你却来抢我的皮包!也许你还没吃晚饭,虽然这么晚了。你吃过了吗?”“我家一个人也没有。”

               

男孩说。

               

“那我们一起吃好了,”女人说:“我想你是饿了——或者,刚才就一直是饿着的——才来抢我的皮包。”

               

“我想买一双蓝色的麂皮鞋。”

               

男孩说。

               

“好吧,你不需要抢我的皮包去买麂皮鞋,”露耶拉。贝茨。华盛顿。钟斯太太说:“你可以要求我买给你。”

               

“女士?”那男孩看着她,水珠沿着脸庞滴下来。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好一会儿。他擦干了脸,由于不知道要做什么好,就又擦了一次,然后转过身来,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门是开着的,他可以冲出去,跑过通道,他可以跑,跑,跑,跑!女人坐在靠椅上,过了一下子她说:“假使我再年轻一次;倘若想要我得不到的东西。”

               

两人又静默了好一会儿。男孩张开了嘴,然后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女人说:“嗯哼!你以为我接着要说’但是’,对不对?你以为我要说,’但是我没有抢人家的皮包’.我并不打算说这句话。”

               

暂停。静默。

               

“我也做过一些事情,不过我并不想告诉你,孩子——也不想告诉上帝,如果他还不知道的话。每个人都有一些相同的地方,所以我弄东西给我们吃的时候,你就坐下吧。你可以用那把梳子梳梳头,看起来会舒服些。”

               

屏风后面的角落里,有个瓦斯炉和冰箱。钟斯太太站起来,走到屏风后面。现在,那女人并没有注意男孩是不是打算跑掉,也没有看她放在靠椅上的皮包,但是男孩小心地坐在房间的另一边,离皮包远远的,而且是他认为她可以轻易用眼睛余光看见他的地方。他不相信那女人相信他了,而他现在不希望有人不信任他。

               

“你需不需要有人替你跑腿,”男孩问:“买点牛奶什么的?”

               

“我不必,”女人说:“除非你想喝甜牛奶。我可以用这里有的罐装牛奶冲可可。”

               

“那就好了。”

               

男孩说。她把从冰箱拿出来的青豆和火腿弄热,泡了可可,铺好餐桌。女人并未询问他有关住处、家人,及其他任何会令他困窘的问题。倒是吃东西时,告诉他她在某个旅馆的美容部工作,总是工作到很晚,也告诉他工作的内容,以及那些来来往往,各种各样的女人——金发的、红发的,还有西班牙人。然后把她那块一角钱的蛋糕切了一半给他。

               

“再吃一点,孩子。”

               

她说。吃完后,她站起来,说:“现在,这儿,你拿这十块钱去买那双蓝色麂皮鞋。下次,别再打我的或其他人的皮包的主意——因为用不正当手段弄来的鞋子会烫到你的脚。我要休息了,但是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好好做人。”

               

她领着他穿过通道,走到前门,把门打开。

               

“晚安!好好做人,孩子!”她说,他走下台阶时,她的眼光顺着街道看过去。除了“谢谢你,女士”之外,男孩还想对露耶拉。贝茨。华盛顿。钟斯太太说些什么,但是一直走到了光秃秃的台阶下层,他仰头看着门内那高头大马的女人,他仍只动了动了动嘴唇,连那句话都说不出来。然后,她关上了门。

 

小精灵〔美国〕劳伦斯。威廉斯

                

               

即使在这么明显的麻烦中,让警察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强尼。达金的眼神依旧是那么自然、坚持而又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卡斯楚先生以前曾经在那一对黑溜溜的眼睛里看到这种眼神。他明白它们意谓的是什么,因此他立刻就做了一个决定。

               

“你大概搞错了吧!卡尔,”卡斯楚微笑着对警察说,“这个男孩并没有拿我的锁。”

               

卡尔不耐烦地摇着他的大头,“别耍我,卡斯楚先生,”他说,“我明明看见他从你的架子上拿的!”

               

“当然啦,他是从架子上拿的。但,是我叫他去拿的。”

               

卡斯楚轻松地编造了一个谎话,他一向精于此道。卡尔警官并没有放开男孩的手。

               

“你正在造成大错,你知道吗?卡斯楚,”他大声地说,“这已经不是他的第一次了。如果你现在不提出告诉,只会使他更变本加厉罢了。你应该比其他人更明白的。好了,你愿意挺身而出了吧!还有其他的事吗?”卡斯楚先生回想起过去自己的纪录——那些曾经被列入档案的,他瘦削的脸上转变成一种宽容的微笑。

               

“但是,我不想提出任何告诉,卡尔,”他说。

               

“你看!”警官突然地打断他的话,“你以为这么做是在给小孩子一个机会吗?因为他只有十四五岁吗?我告诉你,大错特错!你只是让他再回到法兰克。佛森的手下,让那个恶棍再教他更多犯罪的伎俩罢了!我们这一带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卡斯楚。小孩们把佛森奉为英雄,而他正把他们聚结成一群不良少年来供他驱使。总归一句话,还是你自己决定。如果是佛森本人,难道你也要袒护他吗?”卡斯楚脸上的笑容顿时失去了大半,他透过玻璃橱窗望着外面的街道。

               

“不,”他轻轻地说,“不,我绝不会袒护法兰克。佛森。”

               

“但我们现在讨论的并不是佛森,对吗?我们说的是关于强尼。达金,当我叫他去取锁匙却被你误认为小偷的那个男孩,对吗?”卡尔不想再做任何争辩。他冷峻地瞪着卡斯楚那张固执的脸孔,过了几秒后便放开强尼。达金的手腕,转过他那肥胖的身子走出店门。他们两人——一个是六十岁的老人,一个是十四岁的小鬼,仿佛有了无言的默契,一直等到沉重的脚步声踏出门外。此时卡斯楚摊开手掌。

               

“现在,”他用认真的语气说,“你可以把锁还给我了吧?!”强尼。达金一语不发地松开手腕,把锁挂回架子上。他闪烁的眼光移动在架子和卡斯楚先生之间。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锁头,”卡斯楚把它拿起来,继续说,“把你的鞋带借我。”

               

一种类似命令的语调使强尼。达金不得不弯下腰,解开那双又破又脏的鞋子左边的鞋带。卡斯楚先生拎起鞋带,检查了一下带有金属片的一端,把它夹在手指中间,像夹铅笔那样。然后他把鞋带的那一端穿进钥匙孔里。他那看起来似乎毫无用处的手指轻轻挑动了三四下,锁头“啪”的一声就开了。强尼。达金惊讶地探过头来。

               

“嘿,你怎么弄的?”他说。

               

“别忘了!我是一个锁匠。”

               

小男孩的表情立刻改变了。

               

“嘿,你不只会这样吧!”他马上接口说,“我记得法兰克。佛森提起过你。我本来以为他是哄我的。他说你以前曾是保险箱大盗——最伟大的保险箱大盗!”

               

“以前的兄弟是这么称呼我的。”

               

卡斯楚先生顺手把东西整理了一下,“强尼,我们来谈个交易如何?刚刚我已经对你略施小惠了。我需要一个孩子来替我看店,一天三小时,放学以后来;星期六则是全天。我每小时付七角五分,你想不想做?”原先在强尼。达金脸上好奇、惊异的表情这时变成不屑一顾的神色。

               

“留着吧!”他说,“把机会留给那些呆小子吧!”

               

“你太聪明了,是吗?”

               

“如果我要钱的话,我知道该怎么去弄。才不要整个礼拜为了工作而操劳呢!”

               
“而且,如果你找不到门路,”卡斯楚先生接着说,“你的朋友佛森也一定能帮你。对吗?”那种骄矜、自恃的神色又出现在强尼的脸上。

               

“没错!”他说,“他很厉害的。”

               

卡斯楚露出轻蔑的笑容。

               

“厉害?那种偷银行的小把戏也算本事?我说,不出一年,他就要锒铛入狱了。”

               

强尼仰着头说:“不可能!”

               

“当然,他在一年之内也还能做一些案子。”

               

卡斯楚先生坚持地说。

               

“好吧,”他的口气变得粗暴了,“我不再给你建议了,让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吧!”卡斯楚先生从柜子底下搜出一本泛黄的报纸剪贴簿,他把它摊开在小孩面前。

               

“保险柜大盗之王,”他指给小孩看。卡斯楚先生,现在的表情显得缓和多了,微微地笑着。

               

“强尼,我不会傻到把其中的奥秘告诉你的。连佛森都一无所知。曾经有专家用了二十年的时间请我传授,我都还不答应呢!”

               

“我已经把它们写在回忆录里,”卡斯楚继续说,“我把那本活页笔记簿放在房间的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我所知道的各种技巧都写在里面,等我死了就会出版。那时,一夜之间,每一个人——包括小偷、大盗、锁匠等等的每一个人都会知道。当然,只要每个人都知道,里面的秘密就没有用了。”

               

强尼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唉——”他说,“你本来可以大捞一票的,为什么不……”

               

“大捞一票?”卡斯楚先生插嘴说道,“没错,别人口袋里的二十五万美元。可是,那得花二十年的功夫才偷得到。其中还要扣掉一半的开销,至少一半,到最后,我每年只能存下二千美元。按照正常的情况,这家五金店的收入比那个好多了。去年我赚了超过三倍的钱。”

               

“等一下!我还有话说,”强尼。达金说,“你本来可以赚更多的。”

               

“是吗?”卡斯楚先生向他笑了一下,“也许我忘了告诉你,我当中被关了二十三年,使我的平均收入大大降低了。”

               

“二十三……你怎么会被捉呢?”

               

“人算不如天算啊!迟早会有出错的一天。愈早犯错就愈容易回头。没有人是绝顶聪明的,强尼——你不是,你的好朋友佛森也不是。”

               

强尼。达金渐渐又露出自恃、固执的神色。

               

“那是你认为的,”他说,“你不知道世上还有许多聪明的人,因为他们根本不会被抓。”

               

卡斯楚先生叹了一口气。

               

“再见了,强尼。”

               

他失望地说,“我要工作了。”

               

第二天晚上,大约深夜一点钟左右,卡尔警官已经在卡斯楚先生的房里埋伏了两个晚上了。他手握着左轮枪,轻轻地走上前,在佛森还来不及拿到那本笔记簿之前,将他逮捕了。隔天下午,卡斯楚先生正在看一本活页笔记簿。强尼。达金放学经过他的店前。

               

“进来吧!强尼,”他说,“已经没什么事作了。”

               

男孩慢慢地走近柜台。

               

“我听说法兰克。佛森搬走了,”卡斯楚先生继续说,“搬进市立监狱去了。现在,终于逮到这个大傻瓜了。他破门而入就是想偷这本笔记簿。”

               

“他大概以为这本小簿子里有什么大秘密吧!”卡斯楚先生接着说,“记得我好像跟你说过一个有关回忆录的笑话。其实啊!现在谁不晓得,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写回忆录呢?!如果写了,便会引起人们邪恶的念头,不是吗?强尼,那是不可思议的。偏偏有佛森那种傻瓜。有一天,我会找时间告诉他,我这本笔记簿里面全是账单。”

               

强尼。达金自始便一语不发。他敏锐的眼睛盯着卡斯楚先生的脸,在他的眼中流露一种与过去完全不同的眼神——一种崇拜、尊敬的眼神。

               

“也许,大部分的人并非想像中的那么聪明吧!”他轻声地说。

 

流行的技术〔美国〕雷蒙德。卡弗

                

               

那天一大早就变天了,雪开始溶化成一摊摊脏水,一条条污痕从面对后院那扇及肩的小窗户流下来。车子驶过外面街上的烂泥,外面的天色渐渐转暗,里面也渐渐暗下来了。她走到卧室门边时,他正在里面往箱子里塞衣服。我真高兴你要走了!我真高兴你要走了!她说。你听到了吗?他继续把东西放到箱子里。狗娘养的!我真高兴你要走了!她哭了起来。你连看都不看我一下吗?然后她看见床上那张婴儿的照片,便拿了起来。他看着她,她擦擦眼睛,瞪着他看,然后转身走回客厅。拿回来,他说。收拾你的东西,然后滚蛋,她说。他没有回答。他扣紧箱子,穿上大衣,关灯之前并环视卧室一周,然后走进客厅。他站在小厨房的门口,抱着婴儿。我要孩子,他说。你疯啦?没有,可是我要孩子。我会找人来处理关于小孩的事情。你别想碰这个孩子,她说。小孩开始哭,她掀开盖在他头上的毯子。喔,喔,她说,你看他。他朝她走了过去。看在老天的分上!她说。她向后退了一步,躲进厨房。我要孩子。滚开!她转身,试图抱着小孩躲到炉子后面的角落。但是他走上来,手伸过炉子上方,紧紧抓住孩子。放开他,他说。你滚,你滚!她大叫。小孩的脸变得通红,并且尖声大哭。两人抢来夺去时撞掉了炉子后面的花盆。他把她逼到墙边,企图掰开她紧握的双臂,他抓住孩子,用尽力气推撞。放开他。他说。别这样,她说。你会伤到孩子,她说。我不会伤到孩子,他说。厨房的窗户没有任何光线,在几近全然的黑暗中,他一手掰开她握得紧紧的手指,另一只手把哭叫的小孩紧紧挟在胁下。她觉得自己的手指被迫张开。她觉得孩子离她而去。不!她的手松开时尖叫一声。她要拥有这个小孩。她抓住小孩的一只手臂,扣住他的手腕并将身体往后倾。但他不放手。他觉得小孩从他手中溜走,于是很用力地向后拉,这件事就用这种方式解决了。

 

小偷〔美国〕雷蒙德。卡弗

                

               

他第一次注意到那位年轻女孩时,他正在出售机票的柜台边等候。她光亮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髻——那男人想像它放下来披散在她小小的背后的样子——并在穿着皮衣的肩上,挂着一个沉重的黑皮包。他设法一睹她的面貌——她排在他前面——但直到她买好票,转身离去时,他才见识了她的美貌,她脸色苍白、双眸漆黑、嘴唇丰满,她的美使他心跳加快。她似乎知道他在瞪着她看,所以突然将目光下移。航空公司职员打断了他。那男人只好不再看——他猜她大概廿五岁吧——买了一张到东部某城市的二等舱来回票。他的飞机一小时后起飞,为了赶时间,他走进机场的一间鸡尾酒吧,点了一份加水威士忌,然后一边啜着酒,一边看着候机室川流不息的人潮,其中有不少他认为还是待字闺中的美丽少女,穿着流行杂志上的服饰。后来,他又看见了那个穿皮衣的黑发少女,正站在服务台附近,和另一名穿着滚灰毛巾边外套的金发少女谈得很入神。他很想在她搭机飞往她要去的地方之前,吸引她的注意,好请她一起喝杯酒,但他又想到,即使她朝他这边看,酒吧间的阴影可能也很难让她看见他。过了一下子,她们两个分手了,但没有一个朝他这边走过来。他叫了第二杯加水威士忌。下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正准备买本杂志在飞机上看,他觉得有人挤着他。起初他很奇怪为什么有人这么挨近他,但一看到是谁以后,便露出了笑容。

               

“生意真好。”

               

他说。她抬头看看他——她脸红了吗?——她嘴角泛上一抹怪异的笑,稍纵即逝。她从他身边移开,走入候机室的人潮中。那男人拿着杂志站在柜台边,伸手去掏后面口袋的皮夹时,发现皮夹不见了。我会是在哪儿掉了呢?他想。他脑中开始列出皮夹中的东西:信用卡、现金、会员卡和身份证件;他的胃中翻搅着类似害怕的情绪。那女子那么靠近我,他这么想,并且立刻想到了是她扒走了他的皮夹。他该怎么办?他的机票还在,安稳地放在西装里面的口袋——他伸手进去摸一下那个信封,确定还在。他可以搭这班飞机,抵达目的地后,打个电话叫人来接他——因为他连搭公共汽车的钱都没有——然后处理完事情,再回家。但是现在,他必须得先处理一下遗失的信用卡——打电话回家,叫他太太从书桌的最上面一个抽屉里找出电话号码,再打电话与各个公司联系——好麻烦啊,这整件事简单直令人窒息。他该怎么办?首先:找个警察,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描述那名年轻女子的样子。她真该死,他想,装出那注意到他的样子,站得靠他那么近,还在他说话时,脸红得那么漂亮——这一切竟然只是为了扒他的钱。她的脸红并不是害羞,而是担心被识破,这点最令他受不了。该死的骗人的动物。他将对警察隐瞒一些细节,只告诉他她做了什么,皮夹里有些什么东西。他咬紧牙根,他可能再也看不到那个皮夹了。那黑发女子再度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他吓了一跳,而又非常高兴,考虑着是不是应该就近告诉站在X光机附近的警卫。她背对着候机室前面的窗户坐着,计程车和私家车在她身后逐渐聚拢的暮色中缓缓移动。她似乎正全神贯注地读一本书。她旁边有个空位,于是那男人走过去坐下。

               

“我一直在找你。”

               

他说。她看着他,一点儿都不认得他的样子。

               

“我不认识你。”

               

她说。

               

“你当然认识。”

               

她叹了口气,把书摆到一边。

               

“这就是你们这些人的想法——像捡拾迷途的动物一样捡女孩子吗?你以为我是什么?”

               

“你扒走了我的皮夹。”

               

他说,并且为他用了“扒走”这个字而沾沾自喜,认为比偷、窃,甚至抢字,更口语化。

               

“你说什么?”那女子说。

               

“我知道你做了——在杂志摊那边。如果你把它交还给我,这件事就算了,否则,我就把你交给警察。”

               

她神色凝重地端详他。

               

“好吧。”

               

她说,然后从她腿上的黑包包里拿出一个皮夹。他接过来。

               

“等一下,”他说:“这不是我的。”

               

那女子跑了,他在后面追,就像电影里的画面一样——旁观的人四散躲避,那女孩闪来躲去,以免撞到人,他沉重的呼吸声提醒他,他已经老了——后来,他忽然听见后面有个女人在叫:“站住,小偷!抓住那个人!”他前面那个黑发女子不见了,这时有个穿海军装的年轻女子伸脚绊倒他,他重重地摔了一跤,膝盖和手肘都重跌在候机室的瓷砖地板上,但还是紧紧抓住那个不是他的皮夹。那是个女用皮夹,里面塞满了钱以及各种信用卡,而皮夹的主人是那个穿着滚毛边外套的金发女郎——那个稍早前他看见和黑头发的女扒手说话的女人。她也是气喘吁吁的,身边还有个警察。

               

“就是他,”金发女郎说:“他扒走了我的皮夹。”

               

而他却无法向警察证明身份。两个星期后——困窘和愤怒已渐平息、家庭律师的钱也付了、家中的混乱也恢复了——早上的一个邮包寄回来了那个皮夹,没有附带任何解释。皮夹原封不动,钱一毛不少,所有的证件也都在。虽然事情过去了,那男人觉得他的后半辈子,看到警察都会不自在,在女人面前都会觉得羞愧。

 
 

恐惧之外〔美国〕鲁思。斯特林

                

               

尽管呼吸困难,大伟仍旧奋力地攀上那块搁着他的衣服的岩块。他拿了一条大毛巾裹着他细瘦发颤的身躯,并且急速地揉搓着双手。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觉得无比地畅快。他一旦下决心要跳下水去,就没有任何事或物能阻止得了——即使是那丛耸在翻滚的波涛上的危岩,那冷冽的黎明,或是,他父亲愤怒的咆哮。

               

“把你的南瓜处理干净,大伟!”他父亲说。

               

“你要不是已经十六岁了,我真想好好地揍你一顿。当心些,知道吗?”大伟依然记得他父亲掴在他耳朵上的那记强力的耳光。但无论如何,人已经来了,他想着,一边从那状似巨人指头般指向大海的岩堆上向下俯视——十五尺高。大伟明白这整件事的危险性,而他也害怕。只要狠狠地一纵身,他的头就可能开裂,像六年前那个疯狂的孩子一样。

               

“从此以后,村里的人都离得远远的,”大伟的父亲朝他吼叫,并且再次抡起拳头,“除了我这个该死的蠢儿子。”

               

就算他真的是个该死的蠢蛋好了,他一边想,一边就着大石块的阴影下穿好衣服,但是现在,说什么都不能就此打住,他不能。在地平线的那一端,一道白光横过东方的天空。再过一两个小时,那些城里来的人,会将沙滩覆盖在遮阳伞、海滩椅,以及他们上了油的苍白的肉体下。当他们不游泳或稍事休息的空档,他们会开着车,在乡村四处逛逛,为的是要替他们的房子物色些古董来摆饰。但是对村民而言,不管给的是一只松木匣子或一张家庭用的摇椅,一样令他们心痛不已;但是一想到迫切需要的食物,也只好抿着嘴,无奈地收下交易的钱。同样的事也会发生在大伟和他父亲的身上。当时,他们正忙着修理下陷了的门、窗框和地板。来了一个人,开口问道:“小伙子,你们当地人冬季里都做什么?”大伟先是加把劲,把钉子用力下,再答道:“我们只求生存而已。”

               

然而大伟却不介意和安德登先生谈谈天。他是一位来自波士顿的物理教师,几个星期前才在这儿买下一栋旧农舍。而安德登太太曾经招待过大伟饼干及牛奶,安德登先生也肯悉心地聆听大伟谈自己一向不愿他人知道的秘密——上大学,然后做个飞行员或工程师。大伟自己很纳闷:他怎么会告诉一个陌生人这些事?也许是因为安德登先生正是吉妮的父亲。吉妮,那位像火苗一样机灵、轻快,有着一头丝般的金发,以及一张甜甜的、意气飞扬的脸孔的女孩。大伟叹了口气:“我又在胡思乱想了!”他把湿漉漉的身体包在毛巾内,急忙地朝路的另一端走去,然后突然地拔脚飞奔起来,心里祈祷着父亲还未起床。但是,他父亲早已在门口守候着——他的眼睛,在布满线条的脸上,显得特别深黑;他的双手也格外的大,是属于那种能打铁,能锯木,还能揍人的那种手。大伟缩了回去,然而父亲很快地开口:“进来吧,儿子!把早餐吃了!我不打你,那是没用的。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为什么你必须去表演那样愚笨的特技。”

               

大伟走过父亲,走进了厨房。

               

“爸,别问我。”

               

他心里想着。他如何解释这一切,是开始在两个礼拜前的一个下午,当时,他正站在凉亭里,看着人们跳双人舞?一个全身穿着白色,发色淡得像月光的女孩,轻脆爽朗地笑着,笑弯了腰。大伟突然觉得颤了一下。隔天早晨,大伟正在安德登家量门廊的尺寸,以便裁些新木板来的时候,纱门“碰!”地一声打开,一个女孩跑过他身旁,却突然突停下来。大伟心跳加速:她毕竟是真实的。

               

“我的天!”她说,“我没踩到你的手吧?”她在阳光下看起来是如此耀眼!大伟没说话,只摇了摇头。就在那时候,一辆红色的敞篷车开了进来,一个理了平头,身穿马球衣的男孩,扯开喉咙大喊着,“好了没,吉妮?”接着,她穿过草坪,迅速地离开了。吉妮和克林顿。亚伯里,那个拥有一辆红色敞篷车,并且住在一栋马蹄形屋顶的夏季别墅(这原是一位船长的房子)的男孩在一块好一段时间。晚上,当他穿上米白色的夹克,领着吉妮在舞池里跳舞时,看起来是那么硕壮、威武;而下午,当他在码头表演跳水时,吉妮则会站在岸上大声喝彩。

               

“你一向是个稳重的孩子,”大伟的父亲告诉他,“那些岩石很危险的,要跳,到码头那边去吧!”大伟轻蔑地说:“码头是给城里来的男孩用的。”

               

他父亲微微地露齿笑着:“也许是。好吧!小心点,儿子。”

               

“我会小心的,我向你保证。”

               

城里来的男孩们也知道那些岩堆。一个礼拜前的某天傍晚,当大伟正卸下门廊最后一块地板,而吉妮正在草坪上忙着招待朋友糕点及柠檬汁时,克林顿说,“从那孩子死后,就没人敢再到那些岩堆上跳水了。”

               

“你们谁愿意去啊?”吉妮问?大伟站了起来,拨一下额前散乱的棕发,“我才不怕呢!”话刚说完,他忽然警觉到自己做了什么,一粒汗珠沿着前额滴下来。吉妮迅速抬起头来,而克林顿也盯着他看,“你试过吗?”他问?“没有,”大伟说得很慢,“就算要试,也没什么。”

               

克林顿看了看其他的人,“他说大话了。”

               

大伟在工作服上擦了擦冒汗的双手,然后蹲下来继续工作。有个东西轻轻地拂过他的臂膀,他抬起头来,看见吉妮正端着一杯柠檬汁站在他面前,“在太阳底下工作,一定很渴吧!拿着。”

               

大伟一口气把这杯冰凉的饮料喝光,“谢谢你,吉妮。”

               

克林顿大声喊着,“要喝,他自己会到厨房去拿。”

               

吉妮笑了笑,看着他,“还要吗?”她问道。大伟摇摇头,抓起铁的柄,奋力地敲打。我要让他们瞧瞧,他心想,我一定要让他们瞧瞧……。现在正是七月中旬,所有人的工作进度都慢下来了。只有大伟仍在太阳上升之前,卖力的练习,与鸥鸟分享他的孤独。他不断地升高起跳的高度,每升高一次,他就用指甲在石块上刮一道痕迹。有一次,一不小心,在跳水的过程中擦破了肩膀,严重流血。也因此使他更加努力,直到他跳得又直又准,并且能够精确地判断出水下岩块间的距离为止。他变黑,变得肌肉发达,也意味着他终于准备好了。次日,他带着中餐到海边等候。当吉妮穿着黄色的游泳衣出现在海滩上,大伟朝她挥手呼唤着,吉妮也回以热烈的挥手。霎时,大伟失去了理智,他的胸口仿佛有东西重击着。他朝着最高、最凸出的岩头爬上去,那里已没有练习时做下记号的指甲刮痕,海水四下窜流,三十尺的高度。但他要做到——他必须做到。人们不断地聚集过来,码头上的城里男孩也向这边张望。大伟绷紧了肌肉,摆好了架势。他突然听到一个女孩的叫声:“不!不要这样,大伟!”他朝下一看,吉妮正向他伸出双臂,乞求他停止。大伟凝望着她。

               

“大伟,下来。拜托你,下来好不好?”她呐喊。她焦虑的音调使大伟犹豫了。他退回一步。但是当克顿叫嚣着:“怎么了?没胆了吗?”他又紧握住拳头,再次向前踏出一步。这次他不会再退回来了,也不能再退回来了,他知道他一定办得到。

               

“大伟……”吉妮声音中透出恐惧,“大伟,我求你别跳!”顿时,他明白吉妮对了,他父亲也对了——这只是一次有勇无谋的自我表现——虽然他一定做得到。他坐了下来以抑制想跳下去的冲动,他把头埋在手里。下面传来一阵阵嘲笑的声浪,其中,克林顿的笑声格外清晰。他企图将眼泪挤回去,但无论如何,他的手掌已经湿了。当他抬起头时,人群已经散尽。只有克林顿和吉妮站在岸边,看着他缓缓地从岩石上下来,此时,他已是筋疲力尽。他们同时走向大伟,吉妮,惨白欲哭的脸;克林顿,纡尊降贵的笑容。“你在那上头,看起来真像已经夺得锦标的选手。”

               

他讪笑着。大伟握紧拳头,然而吉妮递过来挽着他手臂的手,使大伟不由得软化了。

               

“谢谢你没跳下来。”

               

她轻柔地说。大伟多想告诉她,要让克林顿笑他怯弱比从岩堆上跳下来难多了。但他不知道究竟该如何解释清楚这两种不同层次的勇气。任何一个孩子,都可能有胆量从悬崖上往下跳,但只有一个成熟的人,才具备使自己免于荒谬的胆识。

               

“我并不是胆小,”大伟说,“我不怕跳水的。”

               

“我知道,”她回答,她的手顺势滑落下来。

               

“但是你所做的,却更需要勇气!”他们相偕着走离了克林顿,不过大伟丝毫没有察觉。他一心只想着:她一定知道,她是明白的。大伟以前总是想象着:恋爱,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爱时而脆弱〔美国〕罗伯特。M.罗斯

                

               

再怎么伤心的人,也不得不吃东西。咒骂了女人、食物及其他人们追之不倦的事物之后十六个小时,丹顿来到街角的一家杂货店,吞了一份凤梨圣代,两份花生酱三明治,一块掺了麦芽糖的双层巧克力,外加一袋饼干。店里有个女孩。女孩坐下时,他瞥了一眼,站起来时他瞥了一眼;离开时,他瞥了两眼。付过账离开了杂货店,他朝北走去。这可是与他原来打算走的方向一百八十度的不同。他希望那女孩的步伐别迈得那么大,要从一街之遥一下子赶上去,他办不到。

               

“嗨!你也走这条路?”他说。他以为这个愚蠢的话引子,让他有机会再问:“你觉得某某怎么样?”或一些相当有意思的话。这一回这个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把头转过来,长长的睫毛对着他眨了眨,然后继续坚定地走下去。

               

“假如你迷了路,”他又试了一次,“我可以告诉你你在那里,这个地方我住了好多年了。”

               

女孩仍然不为所动。他开始觉得困窘,不过还不到足以教他打退堂鼓的地步。

               

“左边是菲尔德宅子,”他说。

               

“自从菲尔德先生买下它以后,它就一直叫做菲尔德宅子。他们的女儿是一丝不苟型的,但儿子们却油里油气。现在你正经过一块’荒地’,我们管这种地方叫’荒地’直到有人在上面盖房子为止。不过还是别期待了。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在这种地方停留的。”

               

女孩是没有停留。她有着清晰的侧轮廓,尖端微翘的俏皮的鼻子。虽然吃了闭门羹,丹顿的耳朵却痒了起来。每当有爱的钟声响起时,他的耳朵一定觉得酥痒。

               

“我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子们都不喜欢我。”

               

他心中呐喊着。

               

“我的’五点钟忧郁症’已经痊愈了,我敢打赌——”这完全是一次一厢情愿的打赌。女孩倏地向左转,丹顿的话凝在半空中。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一幢既长且广的房子里,他叹了口气。不过至少知道她是谁。她八成姓弗烈格,这片老格利斯渥德区是给弗烈格家租去的。这种安慰虽小,毕竟是丹顿需要的。而女孩始终没有回头。那天晚餐的时候,他母亲说:“丹顿,我很高兴你自己觉得好点了,但是你看起来不像。人不可能没有吃饭而不将饥饿的神情显示在神色上的。”

               

“也许他又恋爱了。”

               

他父亲猜测着。

               

“你和玛格莉特重修旧好了?”母亲问?“玛格莉特!”丹顿哼着说。

               

“那个蠢货!”

               

“丹顿!”母亲惊呼起来。

               

“青春易逝啊!”老温特渥斯下了这样一句评语。

               

“我现在交了一个新的女朋友。”

               

丹顿鲁莽地宣布。

               

“真的?”温特渥斯太太问?“这次是谁?”

               

“弗烈格小姐。”

               

“还好是位小姐,”温特渥斯先生说。

               

“她叫什么名字?”

               

“她自我介绍时说她是弗烈格小姐。”

               

“喔?那你就称自己是温特渥斯先生?”父亲说。

               

“你反正不知道她的名字,”母亲说。

               

“是不是?”丹顿郑重地站了起来。

               

“当你们在我这个年纪时,大概不会随便跟刚认识的人深交吧!”他不悦地说。次日,丹顿向父亲借了一套白色法兰绒装,从阁楼里挖出一把用旧了网球拍,然后上街闲逛。他步伐踱得慢极了,慢得前后让五个家伙对着他大鸣喇叭,其中有三个还鸣了两次,因为他们不得不绕道而行。终于,他的耐心有了代价。他猛练反手拍,直到她走近。然后丹顿开口:“你好!我相信我们以前见过面。”

               

那次邂逅,显然并没有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很快地她又走了。丹顿一下子坐在消防栓上,一下子坐在街旁镶路石上,一下子又坐到地上。到那女孩回来为止,他一共等了四十分钟。丹顿这回换了个姿态。

               

“抱歉,”他谦卑地说。

               

“我真的很呆,但我只是想见一见你。我的名字是丹顿——丹顿。温特渥斯。你姓弗烈格,至于其他的我就不晓得了。”

               

有那么一刻美妙的时光,丹顿觉得全身浸润在她湛蓝冷漠的眼神里。但很快地,这眼神随着她的后退移开了。丹顿有好几个礼拜没跟韦伯。哈斯汀说话,因为他们为了一个女孩子正闹得不愉快。丹顿收起了自尊,打了电话给韦伯。

               

“好吗?”他说。

               

“出来喝杯可乐吧!”直到扯到正题前,韦伯已经喝掉他三杯可乐。

               

“你认识住在你家后面的女孩吗?”他问得漫不经心。

               

“哪一个?”

               

“搬到格利斯渥德区那个。”

               

“认识又怎样?”丹顿涨红了脸,双手紧抓着椅子的扶手,黏下一团口香糖。他努力保持平稳的声调。

               

“假如你认识的话,也许可以帮我引见一下。”

               

“你要见她?”韦伯挑衅着说。

               

“你是本镇的大情圣啊?”这个占了地理位置便宜的人,竟然如此不可理喻。尚未在糖果盒边正式打一回合架,丹顿就被判出局了。然而丹顿并不太愤怒,因为韦伯也曾受过他这种气。丹顿思索着其他可能帮得上忙的人。他那伙朋友大半都出城度暑假了。于是,他满心不情愿地找上了珍妮。弗瑞斯特——一个有着一口暴牙,动不动就咯咯笑的女孩。

               

“珍妮,”他说。

               

“我一直满喜欢你的。”

               

珍妮咯咯地笑了。

               

“下一次我们开车去兜风时,希望你也来。事实上到时候我们需要有人担任烹调的工作,所以希望能再找一个女孩来。你有没有什么新朋友可以带来?”珍妮摇了摇头。丹顿毫不在意她给了一个否定的答案。他接着问:“住在格利斯渥德区的那个女孩怎样?”

               

“梅琳。弗烈格吗?她不会去的。”

               

“为什么?”

               

“她不喜欢你,”珍妮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觉得你乳臭未干。”

               

“听好,珍妮!”他一脸严肃地说。

               

“我才不是乳臭未干。要是在学期期间,我就有办法证明我不是。她会在足球队、篮球队,还有学生集会中看到我。然后她会明白我的生活有多么严谨。”

               

这一次,令他宽心的是,珍妮并没有那样笑。她反而皱起眉头,以充满智慧的口吻说:“人们一旦对他人有了错误的印象,想要改变他们的成见是很难的。梅琳觉得你没有深度,你应该主动有所表示,让她明白你的诚意和目标。”

               

丹顿生平第一次由衷地欣赏珍妮的智慧。早先,他也会相当佩服她计算二次方根及立方根的本事,虽然他看不出这么做有什么意义。现在他终于明白思考的用处何在。步行回家的途中,他不断忖度着各种表明自己的方法。假如他能够在危急的情况中救出一个婴儿,或是一条狗也好,梅琳一定会因此对他有进一步的认识。只不过,经验告诉他,婴儿与小狗很少处于危险的情况中。想着想着,他来到费兹花店门前。橱窗上贴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花是一切爱人的语言。”

               

这段文字点醒了他。

               

“爸,”在晚餐桌旁他说。

               

“你可不可以先预支一点钱给我,做为整理草地以及其他杂物之用?我算了一下,大概要十八块。”

               

“等等,儿子,一个月草地只需要整理两次就行了。”

               

“你拿钱到底做什么?”他母亲问?“喔,我得买一份礼物。”

               

“给女孩子?”

               

“嗯,差不多。”

               

“我不答应!”他母亲说。

               

“再说,这个月以来,你已经拿了不止十八块了。”

               

温特渥斯先生抿一抿嘴唇。

               

“想一想,这个月也许不好过。”

               

在结束他银行的账户前,丹顿还有十一块钱。有了十八块,还有那十一块,他威武地朝费兹花店前进。一个新面孔的女孩,站在槿柜台里。她有一双弯弯的眉毛,和甜美温馨的笑容。他心里想着梅琳。

               

“买廿九块钱兰花!”他喊着。那个女孩不相信地盯着他看。最后,她想:“天哪!”一个充满意义的字眼。丹顿感觉得出她的惊羡。

               

“把花送到多佛路的梅琳。弗烈格小姐。”

               

他冷峻地说。

               

“天哪!”同样的话,不同的含意。这一次像是一个爱怜的抚弄。

               

“廿九块!”当钱只是一串冰冷、无人性的数目时,并不怎么讨人喜欢;一旦它经由轻柔的嗓音转译出来,听来仿佛是祝祷之声。他将一堆钞票搁在柜台上,望着那个女孩,就像望着北天的星星一般,她变得如梦如幻,清澈闪烁。

               

“你叫什么名字?”他哑着声音问?“黛安娜。”

               

她回答。丹顿搔了搔耳朵,它又开始痒了。

 
 

寓言一则〔美国〕罗伯特。福克斯

                

               

那个年轻人下巴刮得很干净,穿戴十分整齐。星期一清晨,他搭上地下铁。他有点儿紧张,因为这是他第一份工作的第一天;他还不十分清楚他的工作性质,不过感觉上很好,眼前每个人都变得可爱多了,他喜爱街上的每个人和走进地下铁的每个人,他爱全世界,因为天气晴朗舒适,而他就要开始他的第一份工作了。年轻人在往曼哈顿的火车上找到了空位——居然没坐到别人。车子很快就满了,他抬头看看站在他周围嫉妒他的座位的人。乘客之中有对要去逛街购物的母女,女儿很漂亮,有一头金发和柔嫩的皮肤,他立刻就被她吸引了。

               

“他盯着你看。”

               

母亲小声对女儿说。

               

“我知道,妈,我觉得很不自在。我该怎么办?”

               

“他爱上你了。”

               

“爱上我?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你妈妈。”

               

“可是,我该怎么办?”

               

“按兵不动。他会试着来跟你搭讪。如果他跟你说话,你就回答他。对他好一点,他只是个孩子。”

               

火车驶进商业区,许多人下车。这对母女在年轻人的对面坐下来。他仍然看着那个女孩,女孩偶尔瞥他一眼看看他是不是还在看她。年轻人借着让座给一位老人的机会站了起来,站到女孩和她妈妈的面前。她们不时交头接耳,又抬头看他。下一站,女孩旁边的座位空出来了,年轻人红着脸,很快坐下去。“我就知道,”母亲低声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年轻人清清喉咙,拍拍女孩,她跳了起来。

               

“对不起,”他说:“你长得很漂亮。”

               

“谢谢。”

               

她说。

               

“别和他说话,”她妈妈说:“别理他。我警告你,相信我。”

               

“我爱上你了。”

               

他对女孩说。

               

“我不信。”

               

女孩说。

               

“别理他。”

               

母亲说。

               

“真的,”他说:“事实上,我爱你爱得想娶你为妻了。”

               

“你有工作吗?”

               

“有,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我正要到曼哈顿去上第一天的班。”

               

“你的工作是什么?”她问?“我并不十分清楚,”他说:“你知道,我还没开始做呢。”

               

“听起来很新鲜。”

               

她说。

               

“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不过我将会有张自己的办公桌,处理一大堆文件,并且把文件放在手提箱里,带来带去,薪水也会很高,我一定会发展出自己的事业。”

               

“我爱你。”

               

她说。

               

“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不知道。你得问问我妈妈。”

               

年轻人站起来,走到女孩的母亲面前,很细心地沉吟了好一段时间。

               

“我有这个荣幸娶您的女儿为妻吗?”他说,但是他的声音被地下铁的杂音淹没了。母亲抬起头来看着他说:“什么?”他也听不见她的话,但是从她嘴唇的动作及皱起脸孔的表情,他知道她说,什么。火车靠站了。

               

“我有这个荣幸娶您的女儿为妻吗?”他大叫,未曾注意到已经没有杂音了。车上的人都看着他,微笑,然后鼓起掌来了。

               

“你疯啦?”母亲问?车又开动了。

               

“什么?”他说。

               

“你为什么想娶她?”她问?“嗯,她很漂亮——我是说,我爱上她了。”

               

“就这样吗?”

               

“我想是吧。”

               

他说:“应该还有别的理由吗?”

               

“没有,通常没有。”

               

这位母亲说:“你有工作吗?”

               

“有的,事实上我这么早到曼哈顿去,就是要上班。今天是我第一份工作开始的第一天。”

               

“恭喜。”

               

母亲说。

               

“谢谢,”他说:“我能娶您的女儿吗?”

               

“你有车吗?”她问?“还没有,”他说:“但是我应该很快就能买车,还有房子。”

               

“房子?”

               

“有很多房间的。”

               

“对,这就是我期望听到你说的。”

               

她说,然后转向她的女儿。

               

“你爱他吗?”

               

“是的,妈,我爱他。”

               

“为什么?”

               

“因为他很好,彬彬有礼,又和善。”

               

“你确定?”

               

“是的。”

               

“那你真的爱他。”

               

“是的。”

               

“你确定没有其他你所爱而且想嫁的人?”

               

“确定,妈妈。”

               

女孩说。

               

“好吧,”母亲对年轻人说:“看起来好像我也不能怎么样了。再问她一次。”

               

车停了。

               

“我最亲爱的,”他说:“你愿意嫁给我吗?”“是的。”

               

她说。车上所有的乘客都微笑鼓掌。

               

“生活不是很美妙吗?”男孩问那位母亲。

               

“美极了。”

               

母亲说。车再发动时,列车长从车厢之间爬上来,整整他的黑领结,手里拿着一本严肃的黑本子,朝他们走过来。

 

晚餐时间〔美国〕罗素。爱迪生

                

               

一个老头坐在桌边,等着他太太上晚餐。他听见她拍打烫到她的锅子。他痛恨锅子被拍打时发出的声响,因为锅子张扬它的苦痛的方式,令他渴望施予更多相同的苦痛。然后他开始击打自己的脸,他的手指关节发红了,而他多么痛恨红色的指关节,那么猖狂的颜色,比伤口本身更引人注意。他听见他太太咒骂一声,把晚餐一股脑儿掼在厨房的地上,因为她要端进来的时候,晚餐烫到她的拇指。他听见叉子和汤匙、杯子和盘子降落厨房地板时,同声齐哭。他多么痛恨这样的晚餐,才做好就烫死人,而且好像还不够,在降落到它一向所属的地板上时,还要大吼大叫。他又开始打自己,并且摔倒在地板上。再度醒来时,他非常生气,于是又打了自己一顿,他觉得晕眩。晕眩令他愤怒,所以他开始以头撞墙,一边说着,如果你想晕就真的晕吧。他猛然跌落在地。喔,腿不能动了吗?……他开始捶打自己的双腿,他已经教训过他的头了,现在轮到腿。同时,他听见他太太摧毁其余的餐具,那些餐具又是怒吼又是尖叫。他看见墙上镜子里的自己。喔,嘲弄我,是吗。于是抄起一张椅子扔向镜子,椅子散了。喔,不想再当椅子了,好到不能让人坐了,是吗?他开始击打椅子的碎片。他听见太太拿着斧头劈打炉子,他大叫,我们什么时候才吃饭?一边把一根蜡烛塞到嘴里。等我心情好、准备好才吃,她尖叫说。想挨揍,是不是?他尖叫。你敢过来,我就踢掉你一双眼珠子。我就割掉你的耳朵。我就给你一巴掌。我就把你踢到面包篮里去。我就把你劈成两半。老头开始吃自己的一双手。老太婆说,该死的笨蛋,不会先煮一煮啊?你愈来愈像一头野兽了——你知道,我每个晚上都要征服厨房,否则它会煮掉我,把我盛在我最好的瓷器里喂老鼠。你知道他们是怎样的小食客;接着苍蝇也会来,我多么痛恨厨房里的苍蝇。老头吞下一把汤匙。好吧,老太婆说,现在我们少了一把汤匙。愈来愈生气的老头,一口把自己吞下。好啊,老太婆说,这下你做到了。

 

狗的日子〔美国〕马克。斯特兰德

                

               

葛洛佛。巴列特和他的妻子翠西躺在他们那张特大号的床上,盖着填满绒毛的浅蓝色棉被。他们瞪着天鹅绒般溢着芳香的黑暗。后来,葛洛佛翻了个身,看着他的妻子,她金色的头发环绕在脸旁,使得脸孔看起来小了些。她的唇微微张开着,他想告诉她一些事情,但他想说的事是那么骇人,以致他有点犹豫。这件事藏在他心中很久了,现在他觉得必须说出来,不管冒什么险。

               

“亲爱的,”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翠西忧郁地瞪大双眼。

               

“葛洛佛,拜托,如果是会让我生气的事,我宁可不听……”

               

“我只想说,在我遇见你之前,我不是这个样子。”

               

“’不是这个样子’是什么意思?”翠西注视着他,问道。

               

“我的意思是说,亲爱的,我以前是一只狗。”

               

“你骗我。”

               

翠西说。

               

“不,我没有。”

               

葛洛佛说。翠西惊恐无比地看着她的丈夫。因寂寥而益形凝重的沉默充塞了整个房间。表达亲密的时间到了;翠西的目光软化成关怀的注视。

               

“一只狗?”

               

“是的,一只柯利狗,”葛洛佛肯定地说。

               

“我的主人住在康乃狄克州的一幢大房子里,那儿有一片片草地,屋后还有一座树林。所有的邻居也都养狗,那是段快乐时光。”

               

翠西的眼睛不再瞪那么大。

               

“你说’一段快乐时光’是什么意思?那怎么可能是段’快乐时光’?”“确实是,尤其是秋天。我们在黄昏的夕阳下跳跃,树枝断裂的声音和阵阵香味令我们兴奋不已,那阵阵气味使得每一道空气都像梦幻一般。而烧树叶、烤核桃、烤派、大地冰冻前的最后一丝气息,都叫我们发狂。秋天的夜晚更是迷人:月色下石头的蓝色光泽、幽灵般的树丛、闪闪发光的草地。我们的眼睛闪着不同的色泽。我们吼叫、咆哮、低嗥,一次又一次试着找出那个正确的音阶,一个能追溯至我们数千年前的源头的音阶。一旦准确地抓住这个音阶,即是我们犬类淬炼出来的号声,会为我们全体的命运带来胜利。我们的尾巴竖立在迫人的气氛之中,为我们失去的祖先、野生的自己而高唱。亲爱的,我怀念那些夜晚的一些事情。”

               

“你是在告诉我,我们的婚姻有问题了吗?”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说,那些日子里,我的生命有极悲惨的一面。你必须想像,我和一两个朋友站在刮风的小山丘上,为我们已失落的机敏与骄傲而哭泣乞求,这些特质在我们被俘、被放逐到文明之中、被驯养的期间内,全失去了。那时我曾经从最粗犷的吠吼声中,觉察出一丝我所不知道的徒然。我想到我的朋友小花;它的头昂得高高的,脖子胀得粗粗的。它的声音具有歌剧的味道,并夹着一点悲伤,它叫的时候,令人不寒而栗,嗥着嗥着,它一身的黑色便溶入夜色之中。”

               

“你爱它吗?”翠西问?“不,不是爱,我崇拜它。”

               

“不过,总有你爱的狗吧?”

               

“很难说狗是相爱的。”

               

葛洛佛说。

               

“你懂我的意思。”

               

翠西说。洛葛佛转身平躺,看着天花板。

               

“好吧,有个弗萝拉,它有一头蓬松可爱的头发,遗传自它那丹迪丁蒙小猎犬的母亲。当然啦,它很娇小,我觉得自己很笨,不过还是……。还有个茉莉儿,是只忧郁的爱尔兰撒特猎犬。还有伽丽,它妈妈是长毛的吉娃娃,它爸爸则是小型和雪特兰牧羊犬的混种。它很聪明,但它的主人给它穿上一件格子呢背心,它觉得很丢脸。它和一只蛮聪明的杂种狗——一半是中型牧羊犬,一半是腊肠狗——逃走。后来我又看见它和一只黑白花的巴比隆玩赏狗在一起。然后它走了,我就再没看过它。”

               

“还有吗?”翠西问?“还有佩姬。苏,是只德国的短毛猎犬,它的主人常在电唱机上放巴迪。霍利的歌。我们听到它的名字时的那种兴奋劲儿,简直难以形容。我们会立刻冲到门边,低声地叫,好让主人放我们出去。在满天星光灿烂下快步疾走的我们,多么得意洋洋!在蛋白的月光下,我们是那么放肆!在四处洋溢的光亮下,不断地腾跃奔跑。”

               

“你说得那么好,总该有些不愉快的时候吧!”

               

“最糟的时候是我的主人笑的时候,一下子,他们全都成了陌生人了。他们轻软的谈话声调、严厉的命令,动不动就会弄得我们嗥嚎、低呜或尖叫。好像有某些东西从他们体内释放出来,一些专制邪恶的东西。而且他们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来。你无法想像看着我的主人失去控制,是多么令人害怕和不知所措。他们发出来的声音既不是表达什么,也不是交谈,也不知道那代表的是快乐还是痛苦,可能是两者可怕的混合吧!那是种模糊不清的声音,我完全不了解。不说了,那些日子都过去了。”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我感觉得到。”

               

“但是,如果你曾经是一只狗,为什么不可能再变成一只狗?”

               

“因为发生那种事的迹象并未再度出现。当我还是只狗的时候,曾有些迹象显示我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我从不喜欢将自己暴露在外,而必须在公共场合做些极为隐私的动作,令我十分痛苦。看见母狗发情招摇以及我那些弟兄迫不及待、垂涎三尺的样子,我觉得很尴尬。我渐渐变得离群索居,每天郁郁寡欢。实际上我是得了犬类的某种恐惧症。这些现象只说明一件事。”

               

葛洛佛说完后,等着翠西开口。他后悔告诉她这么多,他觉得很羞愧。他希望她能了解,他曾是一只狗这个事实,并不是他的选择,这样的错乱乃是生来如此,不必悲欢的。有时候,我们对于预期的事物会产生惊人的改变,而在这些改变之中,最能彰显出人性的狂乱不定。因为人只有极少时候是自己。葛洛佛在刚入夜的时候,沉进了忏悔的痛苦中,现在则觉得有种正义的骄傲。他看见翠西的眼睛已经闭上,她睡着了。真相已是可以忍受的,而且使她能在另一个晚上安然入睡的需要,远比真相来得重要。他们将在一大早醒来,像往常以一样看着对方,他们永远不会再提他告诉她的这些事,不是基于礼貌,也不是彼此体贴,而是因为每个人的一生,都无可避免会发生这样的过失,这样抒情的错误。

 

心脏病〔美国〕马克斯。阿普尔

                

               

我的病让我很烦恼,虽然我坚持不肯承认。我猜想可能是消化不良,所以不吃洋葱;又以为是痛风,就不再沾肝或鹅肉。神经衰竭的可能性让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一直深呼吸。我也做瑜伽,以消除焦虑。但最后,我光着上身,静脉插着针,在舞会上守着一堆杂志,等着咳嗽。在我患滤过性肺炎的那段日子,我仍记得他的薛佛斯办公用品,及那个十四K的笔尖。它清晰流利地写下处方。被太阳晒伤的日子里,我受伤的眼睛省视墙上显示的温度,并且嫉妒那个好看的女人、那三个男孩,及后院低垂的杨柳。我可以选择看体育书刊、时代周刊、男孩的世界,或其他杂志。但俨然胸有成竹一般,我挑了墙上免费供应的小册子。弗雷希曼的“人造奶油”,提供我一些关于胆固醇的平实报导。我想起年轻时吃的一万个蛋,蛋白质的奇迹可能已使我的身体能自动消除某种物质。早上两面煎的蛋,每个晚上再来一个老一点的荷包蛋,有时其中的蛋黄已被拿去做蛋黄酱了。就许多方面而言,我一直是个和蛋一样笨的人。那本小册子登出心脏的图片,像我的拳头一般大小的小泵。我将手握成拳头,然后看着指关节,白得和蛋壳一样,我真希望我吃掉的是这个。我不知道在哪儿看到过这种说法,你的阴茎的长度等于你的中指长度,加上该指弯下来触及到手的那点的距离,我的手指弯下来触不到手腕。我的心脏必然也像豆子一般,藏在我薄弱无毛的胸腔里。一位穿着白衣的护士从一扇写着“私人用”的门走出来,到我跟前。她在长椅子上坐下,很靠近我,而且眼光瞄向我的小册子。她握住我湿润的手,在我手心搔痒。她柔软的双唇贴近我的耳朵,音乐般的轻声说道:“每一片云都有银色的内里……”

               

“但是动脉,”我回答说:“我的动脉中凝结了我年轻的错误。”

               

她指着小册子,“动脉中应该只排列着潮湿的自身。善待你的动脉,善待你的心脏。这是你惟一能拥有的一个。”

               

她把舌头伸进我的耳朵,一只手探进我的衬衫,她唱道:“男人需要女人……”

               

“我需要医生……我的动脉。”

               

她再次指着那本小册子,读出来:“动脉虽然类似女孩子,在某些方面却比女人重要。看看这个,像一条史贝得带子般粉红有弹性。那边是可怕的胆固醇,黑得像机油,厚得和生日蛋糕一样。胆固醇是身体的土霸,它挑上了血液,诚实无欺的血液不烦扰任何人,快快乐乐地往来于种族、主义、肤色之间。”

               

“我会痛,”我告诉她。

               

“我胸口痛,舌头发烫,关节长了苔藓。”

               

她慢慢解开我衬衫的扣子。她长而冷的手指捏扯我,好像我全身都是乳房。她灵巧的右手在我背上数着我的脊椎。她摘下硬邦邦的护士帽,用鼻子抚弄我的太阳神经丛,触及我的腰部时,她低哼着:“我如同八月的堪萨斯一般狂野……”振动加深了,她也有所反应。

               

“那里,”我喘息地说:“就是那里。”

               

我仿佛被瓦林征服一般。我呻吟之际,她让我躺到摇摇欲坠的塑胶长椅上,她的唇、齿及舌头在我的肋骨间点火。她低喊着莫札克,而房间正在旋转,直到我瞥见那本小册子挂在一根发夹上。当我心醉神迷之际,我看见胆固醇的线图,有起有落,全凭如同英雄般行过狭窄管道的血液来决定。她让我站起来后,我全身淤青,但觉得舒服极了。她的嘴唇因为用力压在我身上而变得苍白无色。我开始脱掉裤子,她把我的手按在皮带扣上,给我一个长吻。

               

“那个誓约。”

               

她轻声地说。

               

“我好了,”我说。

               

“忘了他,忘了小便和血液,看着。”

               

我像泰山一样捶打自己的胸部,并将口水吐到房间另一头的铜质小烟灰缸里。

               

“我去收东西。”

               

她说,然后走进“私人用”那扇门内,而我则挑了几本读者文摘好在路上看,以及今日健康,以便上厕所时看。她回来时带了一部离心分离机和一架试管。互相拥抱后,我弯下身去帮她提东西。

               

“别对一颗真诚的心残忍……”她轻轻地说。我们走出去时朝药剂师抛了一个吻,我的血液悄悄地流畅了起来。

 

绿色的秘密〔美国〕玛丽。迪拉姆

                

               

自从收到那张情人卡之后,一切全都改观了。对她而言,以前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此的作用。她的爸妈都曾绞尽自己的脑汁,一试再试。爸爸搬出他待人接物的那一套,苦口婆心地劝她:“女儿啊,你老爸的十六岁还没有列入历史呢!还不至于把自己的女儿看走眼吧!请你把头抬高,绑起那一头俏丽的红发,不管你有没有自信心,我保证你会替自己骄傲的。”

               

而她慈祥和蔼的母亲,则满怀希望地说服她搁下书本和一身孤傲的怪脾气:“蒲,下个周末邀一些同学到家里来玩嘛!让我做些拿手的好菜来招待他们;你只要把客厅的地毯卷起来,不就可以跳舞了吗?……就这么说定了!好吗?”然而在情人节以前,不管爸妈嚼烂了舌头,薄丹丝说什么也不点一下头,按照双亲的指示去进行她的“社交生活”。不错,爸妈全是为了你好,可是他们怎么晓得现在年轻人“社交”的那一套呢?蒲丹丝快十六岁了,一个高中三年级的学生怎么会不了解时下的那些“社交条件”呢?你要嘛就得长得标致——像金发碧眼的苏珊,至少也要像小美人洁西;不然嘛就得像柏丝那样聪明伶俐。你一定得要有交男朋友的手腕——你知道那些女孩们是怎么做的。而蒲丹丝——每次一看到自己的雀斑脸和那一头又红又干的头发,不是面红耳赤便张口结舌,连男孩子普通的一声“嗨”她都不知要如何招呼呢!她想,反正我天生就没人要了。终于,在二月十二日那天早上,信箱里竟然出现了一张情人卡。

               

“给你的,蒲!”妈妈把那张情人卡递到她手里,信封上面写着绿色而干净的字迹。她瞪着信封上的地址,几乎不太情愿去拆穿里面的秘密。犹豫了一会儿,她终于拆了。好大一张情人卡!她曾经在学校附近文具店看过很贵的那种。上面印着一颗红心,一支银色的箭穿心而过,用纸作的彩带装饰着。可是卡片里面却没有签名,只写了一个问句,用信封上同样的绿色墨水写着:“身为联合中学的一分子,你不能给我们一些机会吗?蒲!”是谁寄的呢?杰克?那个曾经住在附近,也是和她相处的比较自在的男孩子?不可能!别傻了!杰克虽然向来对她友善,可是他怎么会想到男女之间的那种关系呢?而且人家在学校里人缘那么好,好多女孩子都把他当作心里的“白马王子”呢!在他眼中,蒲只不过是小时候一起玩“警察抓小偷”的那个小娃娃罢了!可是——说不定,也不能说绝对不是他喔!蒲开始陶醉在眼前的猜疑之中,谁说不可能呢!只要是联合中学的男孩子,每个人都有可能。她突然对这封信感到无限的欢喜。

               

“是一张情人卡,”她对妈妈说,“匿名的。”

               

母亲对着她兴奋的小脸蛋微笑着说:“嗯,一定是很棒的!”然后很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下去。上学之前,蒲特地在穿衣镜前检查了一下。她好像是第一次不再讨厌镜子里面的那个人。她的头发,看起来似乎还不坏,真的。也许,把它削成现在流行的那种短发,会变得更迷人呢!转过身,她又读了一遍卡片上的字。是谁用过绿墨水呢?以前曾看过类似的笔迹吗?蒲始终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甚至到了学校以后也找不到答案。她几乎察遍了学校里所有的男孩子,却没有一个用绿墨水的。早上在礼堂开朝会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一直盯着坐在对面的杰克,注视着看他的手指有无绿色的墨渍,或者是报告、笔记上,有没有用过绿色的墨水?杰克发现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便开始注视着她。这时,她不但不觉得害羞,反而绽开了表情,向他回了一笑。她突然忘掉了自己一向的腼腆,心里暗自度量着杰克。果真是他?!如果真的是他,他的眼神应该会流露出什么来。看到对方再一次投来惊鸿一瞥,她不禁又笑了。

               

“满面春风喔,蒲!”踏出教室的时候,杰克调侃着她。

               

“没有啦——嗯,也许有一点吧!”她让杰克替她抱着书,然后二人很自然地一起走过走廊。

               

“不管你葫芦里卖什么药,它一定是个好消息,”杰克说,“我看到你的绿眼睛里面有两只调皮的小精灵在跳舞呢!”绿眼睛?蒲回家以后特别费心地检查那双眸子。她以前老是认为自己的眼睛灰的。绿眼睛——绿墨水——她又笑了,沉醉于一整天奇妙的喜悦里面。

               

“而你仍然还是溜冰池里的旋风腿吗?杰克。”

               

她问道。

               

“嘿!”他停下脚步,以一种深获赏识的眼神注视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哦,学校里大家都这么说啊!”蒲轻声地回答;好像她对其他的消息也一样灵通似的。事实上,刚好是昨天不小心听来的新闻。她到橱柜去取书的时候,一堆女孩子恰好在谈论着杰克是如何如何在一个星期之内,赢得三次溜冰赛跑等等。蒲虽然也喜欢溜冰,自己却从来没有到过溜冰场。经常会有一大票的同学在那儿,而且是成双成对的,她不想一个人落单。走到她的教室前面,杰克把书还给她,一副好像还不想走的样子,“你最近溜得怎么样?蒲。”

               

他问,“小时候,你一直很棒,可是现在我似乎从来没在溜冰场看过你。”

               

“哦,我啊——马马虎虎,还算可以啦!”她说。上课的铃声响起了,杰克紧张地盯着手表。

               

“听好,”他说,“我快迟到了——但我可以请你放学以后一起去溜冰吗?然后再一起去吃热巧克力,你会来吗?蒲。”

               

“嗯——好,我会去!”我说话的声音是不是像第一次和男孩子约会呢?她担心着。他会不会看穿我的心事呢?“太棒了!”杰克说,“我三点半到你家去接你,就这样说定了!”铃声停止了,他一溜烟地飞奔去上课。蒲回到家已经三点钟了。她的母亲刚好要唤她的时候,她已经一下子冲到楼上了。

               

“来啊!乖女儿,跟爸妈打声招呼。爸爸今天提早下班了。”

               

蒲又匆忙跑下楼,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客厅跟父母打声招呼:“嗨,我不能坐下来,因为——我要赶快,杰克快要来接我了——我们要一起去溜冰。”

               

“很好啊!亲爱的!”她的母亲高兴地说:“那我们就不耽搁你了!”拉开大衣橱,正在找着她的溜冰夹克的时候,蒲听到母亲对父亲说:“不知道我们女儿今天是怎么搞的,自从早上收到那张情人卡以后就眉飞色舞的,现在又要和杰克去约会!我在猜,那张卡片会不会是杰克寄的?”蒲偷偷笑了一下,她的溜冰夹克披在肩上,准备上楼去打扮。当然是杰克了,妈!她对自己说。不然他怎么会又接着约我去溜冰呢?一定是他了……客厅里,父亲正缓缓走近书桌,“也许是杰克吧!”他对太太说,“不过,就像我以前所说的,最重要的是女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信心,那正是她最需要的。”

               

此时,蒲的父亲正站在书桌前,把一瓶绿色的墨水偷偷地藏在最上面的抽屉里。

 

月光女士〔美国〕玛丽。诺尔丝

                

               

芭比与佛洛斯特在康乐室里翩翩起舞,但她的心却同时沉重而刺痛地跳着。

               

“我的表现还可以吧?”瘦高的佛洛特低下头来望着她,微笑地询问?他十七岁,人很不错。难怪卡萝。泰勒喜欢他。

               

“你跳得棒极了,佛洛斯特!”佛洛斯特的舞技,曾经被宣告无药可救,如今他却跳得比谁都出色。至于其他的男孩——,她难过地回忆起他们如何在卡萝。泰勒搬到城里后,一个个跑来找她:“嗨!芭比,你能不能在乡村俱乐部的舞会举行前,教会我如何跳舞?”其实,她才不在乎其他男孩中意卡萝。唯有佛洛斯特不同。他们曾经一同提着手电筒和网子,在南福克沼泽区采集毛虫和蝴蝶,然后将它们分类,制成标本。直到那天佛洛斯特告诉她:“卡萝将跟我一起参加舞会!”芭比突然想哭。音乐结束了,芭比走过去关掉唱机。她褐色的发辫不时晃动着。

               

“好了!”她说。佛洛斯特似乎没有听见,他大步走到电唱机旁:“明天将是一个伟大的夜晚,芭比!”明天晚上。黑色星期五。她没有任何约会。她砰地一声把唱机的盖子合上。

               

“我们不跳了吗?”佛洛斯特问?“不跳了!你已经跳得够好了!”她走到康乐室尾端的工作间,凝望着搁置在桌上的椭圆形匣子。蝴蝶及毛虫,在黑色天鹅绒的衬托下,排成一个闪亮的圆圈。佛洛斯特赞叹地说:“好美的标本!”芭比指着中间的一个空位说:“这儿,我要留着摆’月蛾’.”

               

佛洛斯特说:“我把我的月蛾给卡萝了。”

               

芭比了解虫子的头被浸在麻醉剂里的感受。她还记得他抓到那只月蛾的夜晚。她大胆地想拿她十二块钱买的棒球手套跟他换他的月蛾。他说:“开玩笑!我才不会让它离开我呢!”如今,他却想将月蛾“送给”卡萝!这真是天底下最狠心的作法了。她嘶哑地说:“你该走了。”

               

佛洛斯特挽着她的手臂:“生我的气啊?”

               

“当然没有。”

               

她说每一个字时,都不停地颤抖着。

               

“去洗个澡吧!”芭比跑回楼上的卧室,她很高兴母亲有个牌局,梦娜也上街去打点嫁妆了。听到佛洛斯特的老爷车呼啸而去后,芭比整个人跌在床上嚎哭起来。

               

“芭比,怎么回事?”是梦娜的声音。

               

“你还在家?”芭比边啜泣边说。

               

“约翰待会儿要过来。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芭比啜泣着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那个佛洛斯特!”她嚷道。

               

“他开车从来不替你开车门的样子,就看得出来!”

               

“为什么要他开?我又不是残废!”

               

“男孩子替女孩子开车门,是天经地义的事。男孩子气也要有个限度,亲爱的,十六岁的女孩已经不能再随随便便了。”

               

“我才不要像卡萝。泰勒那样做作。”

               

“她可是个聪明人,”梦娜摆出一副精明的模样。

               

“她看起来又娇气又无助,男孩子当然喜欢她!”

               

“我又能怎样呢?”芭比呻吟着。

               

“你也可以装扮得很有女人味。’古兹’服装店里有一件漂亮的粉红色礼服。假如佛洛斯特看见你穿上那件——”“算了!梦娜!他不会找我去跳舞的。”

               

“约翰的大学同学,蓝。海斯,会跟你一块儿去跳舞的。虽然他对你而言是有点老,二十岁,不过只好将就一点了。你总不希望眼睁睁地看着男朋友被抢走吧!”第二天晚上,芭比满怀信心地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穿上这件粉红色礼服,她好像一只刚破茧而出的蝴蝶。爸爸得意地拉长声音喊着:“有位男士在客厅里等候芭芭拉。候蓝小姐。”

               

蓝。海斯捧着一个胸花盒子,坐在躺椅上。他脸上的表情和在候诊室等着看牙齿的人没两样。梦娜说:“蓝,这位就是芭比。”

               

蓝站了起来,露齿而笑地说:“嗨!芭比。”

               

高兴的样子仿佛医生刚宣布:“没有蛀牙!”他把胸花盒子递过去。是一朵淡紫色的幼兰。

               

“谢谢你!”

               

“也谢谢你!”他说。他们一块儿走出去。一个月圆且清的夜晚,一个捕虫的最好时机,芭比心里想着。蓝绕了一圈,走到车旁替芭比打开车门。她顿时生出了一种成熟而骄傲的感觉。至少发动时就远胜过佛洛斯特的车。她往后一靠,也没有露出的弹簧刺着她的背。这种感觉,有时还真比到南福克沼泽区采标本来得美妙。跳舞的时候,她愉快极了,当佛洛斯特与卡萝跳近时,他以采标本的声音跟芭比打了声招呼,“嗨!芭比。”

               

稍后芭比听见卡萝对莎莉说:“明晚佛洛斯特要来参加我的烤肉餐会。”

               

芭比恨不得自己赶快死去。次日芭比垂头丧气地在屋里踱步。她试着去整理那些毛虫标本时,电话响了。是佛洛斯特打来的。

               

“你今晚打算留在家里吗?”

               

“当然。”

               

看来他不去卡萝那儿了!“好,我八点左右过去。”

               

梦娜没错。佛洛斯特就要来约她出去了。也许他们会去大跳一场舞,也许是去看场电影。芭比晓得今天晚上,她穿着那件白洋装,再加上一双高跟鞋,看起来一定十分出色。一听见佛洛斯特按门铃的声音,她飞奔地去开门,门开时,还不停地喘着气。他竟穿了一件最旧的衣服来。佛洛斯特突然对她吼道:“你不能穿这样去采标本啊!”

               

“采标本?”

               

“不然你以为这种天气还能做什么?”当芭比在房间换衣服时,她总觉得自己有些地方不对劲。这不是她想要的吗?但是她现在却觉得好像胃里装满了冰块一般。佛洛斯特正等在康乐室里的标本匣子旁。

               

“这样子如何?”他问道。芭比觉得仿佛有一只大毛虫在敲打着她的心。佛洛斯特的月蛾,正在她的标本匣中央位置上,闪出绿色灿烂的光芒。

               

“佛洛斯特!”她惊呼着。

               

“卡萝的脑子实在太迟钝了。”

               

他拉长了脸说。

               

“她竟然说:’好漂亮的甲虫!’甲虫!我的天啊!芭比,我决定把它送给一个懂得欣赏他的人。”

               

“谢谢你,佛洛斯特!”芭比觉得心正在溶化。佛洛斯特接着粗鲁地说:“好了,走吧!”佛洛斯特拿着手电筒及网子,芭比跟在后面。果然是一个捕毛虫的最佳天候,芭比本可以乐疯了,但是她没有。她宁愿像昨夜一样,穿着纱质礼服,被一个把她当女孩看的男士注视着。但佛洛斯特绝不会那样做。她将永远只是他的伙伴。她走向车身,但她却庄严、骄傲地停下来。佛洛斯特帮她开了车门!她沉着地竖起衣领,钻入车内。当车子蹦蹦跳跳地驶向前去时,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椅背上的弹簧令她不舒服。

 

冤家〔美国〕毛姆

                

               

现在,他们兄弟俩终于都过世了。一个画家和一个医生。画家一直自以为有绘画的天才。他自大、骄傲而且易怒,向来看不起他兄弟那副庸俗、多愁善感的德性。然而,他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才气,如果不是他兄弟的接济,他早就要三餐不济了。奇怪的是,尽管他的画从技巧、内涵各方面看来都是极粗俗、拙劣的作品,他还是持续地画着。偶尔举办几次画展,总是刚好卖出两幅画,每次都是如此,一幅不多一幅不少。终于,医生也绝望地认清他兄弟的“天分”了。在不断地接济和支持之后,医生发现自己的兄弟天生就只能当个二流的画家,心里着实十分难过。可是他一直隐埋在心里。医生去世的时候留下所有的遗产给他的兄弟。画家在医生的房子里发现了二十五年来他卖给那个匿名者的所有作品。起初他疑惑不解,最后他给自己找到了解释——这狡猾的家伙终于做了一次正确的投资。

 

来自奇怪正方体的声音〔美国〕纳尔逊。邦德

                

               

公元二十五世纪的人正在呼救……全部的人都兴奋得激动起来了,在通往公共广场的宽阔大道上,挤满了当地成千上万的居民;而在首都其他地方,还有上百万的人,无法亲眼目睹这个实况,而焦急地在他们的感应器旁等待进一步的消息。这奇怪的正方体盒子已经打开了,这块巨大的大理石石块,透明、光洁、闪耀,比最高的斯库息尔人还要高上几百尺,它的每一边都超过一百间房子的宽度。几个小时前,这个方块盒子被打开了——一块光滑、上油的石块向后斜着,裂开显露一个深黑的坑洞。

               

已经有一班勇敢、武装的探险家进入到这神秘奇怪的正方体盒子中探查真相。他们将要出来,并且作公开的说明报告,而这件事就是目前全斯库息尔人聚集于此,屏息以待的事情。没有人知道这神秘奇怪的方盒来自何方,也没有人能够想像这方盒到底存在多久了。据斯库息尔博物馆档案的最初记载,他们预测此物在创世纪时就可能已经存在了,因为在历史上,没有一种种族有能力建造这么大的建筑物。它一定是泰坦巨人族所建,不然就是上帝的杰作。靠着感应器,这些斯库息尔人紧张地拨号到公共广场去,以便接收探险队员所传送来的“心灵影像”。突然,感应器的接收画面上出现绿色的微光,看到的人都尖叫出来:探险队回来了。杜尔,所有斯库息尔科学家的领导人,站上了圆形讲台。他宽阔、聪明的前额,因过度思考出现了皱纹。他的队员也一个个意志消沉地走上了讲台边。杜尔站在影像设计机前,当他或任何人这么做时,影像机上一幕幕的影像便会开始复印到每一个站在机器前看着它的人的脑子里。而且随着他和机器的心灵感应愈强,影像愈清楚。现在每个斯库息尔人都看见自己跟在一束强烈火把后头,走下一条长长大理石通道,穿过一座地窖的门,而这扇门是由光滑石头所建造成的。几世纪之久的蜘蛛网和灰尘在地上轻轻扬起。空气中传来阵阵霉味和腐尸的臭味。火把高高地举向通道的顶端,它的火焰在到达顶层时就熄掉了。而后他们发现这通道宽宽地延伸到一座巨大无比的竞技场。这个巨大无比的空间,使得原本看来宽广的斯库息尔广场看起来微不足道。透过心灵感应,每一个人都和杜尔一样正看到自己踩着热切的步伐向前。然后他们停住,围着一个他们一生中所见到最奇怪景象,举着火把,仔细瞧着。他们看到了一排排嵌在墙里的抽屉,这些抽屉都是铜制的,而且上面都雕刻着抽象的花纹。整个奇怪方盒就装满了这些抽屉,找不到其他东西。这些影象慢慢消失了,杜尔的思想取代了这些景象跟观看者直接沟通。他告诉他们:无可否认的,这奇怪的正方盒中,必定藏有许多的秘密,我们尚未解出。这些抽屉代表着什么意义呢?我们也无法确实得知,但从这些消失民族的方盒档案中,我们或许可查得一些蜘丝马迹。但遗憾的是,要开这些巨大柜子,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我们花费几年工夫,并且利用最现代化的设备,也只可能打开其中的一个。而这些方盒巨大的边和错综复杂的结构都困扰着我们。假设有生物曾经建造了这些奇怪正方体,那他们的身体一定是大得让我们无法想像,而他们的结构也是我们不能了解的。在这奇怪正方体中,只有一件东西跟我们现在的机械相类似而我们会操作的。杜尔转身对他的两名助手点点头,然后在一块巨石上蹒跚前进,这块石板是椭圆形的,包在一块含纤维质的方巾中,后面紧上一条巨大有弹性的绳索。杜尔继续说:“这条紧在石板上的电缆非常的长,而且通到这方盒中心的每个角落。很明显地,这个石板必定藏着某些秘密,但究竟是什么呢?我们目前还不知道,必须要等到我们的工程师把它肢解后,我们才能设法找出答案。”

               

杜尔站上这块石板上……当杜尔站在这个按钮上时,静止的汗流在长久潜伏的贮水处流动着。此时从奇怪方盒深黑处,传来电动控制记录器的声音。人——一种人类的声音在说话——“第五十世纪的人类啊!我们第二十五世纪的人类需要你们,看在老天的分上,请快救我们。

               

“当我说话的时候,我们太阳系的星球正冲向一团氯气云团中,在这氯气中,我们可保几百年不会消失。所有的人类正遭受世界末日的审判,在这特殊设计的地窖中睡着,我们被迫睡在这里,直到五十世纪的来临。到那时危险才会过去。

               

“我们地窖的大门已经打开,如果此时有任何人存活,而且空气够新鲜的话,请这位人类拉下我们填墓大门上的门把,然后我们就会苏醒。

               

“假如没有人听到这个请求,或是此时根本没有人类生存,那么,永别了,亲爱的世界,我们这些睡在地下的残骸,将永远睡在地下了。”

               

杜尔重复一次地表示:“这个固体如你们所见的已越变越轻了。”

               

他继续迷惑地表示:“斯库息尔的人民啊!我们这群科学家对于这些事的迷惑并不下于你们啊!但你们必须相信我们科学委员会的委员将尽一切努力来解决这些困惑的事情,让大家得知真相。”

               

感应器上蓝色的影像已经消失。斯库息尔人困惑,惊奇地回到他们的工作岗位上,他们感到困窘,因为任何答案都尚未找出。在街角或在大厅上,在家里或在办公室,他们都避免去谈这件事。从奇怪正方体中发出的声音,并没有被任何生命听到,因为在地球上,第五十世纪的统治者是一群蚂蚁——而蚂蚁是没有听觉的。

 

鸽〔美国〕欧。亨利

                

               

陶柏蒙锁上公文包的时候,感到口干舌燥;他颤巍巍地伸手入袋,掏取香烟,觉得手在发抖。他站到窗口,俯视窗外中央公园的一片新绿;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内心的紧张,稍微缓和了一些。他那疲惫的蓝眼睛,惶惑不决地注视着那个公文包,公文包里正装着他的命运。虽然他心里仍然矛盾,但是他到底还是那样决定了。片刻之后,他就将提着那个公文包,悄然离开这间办公室,一去不再复回。但是,他真不能相信,个人五十四年来的信誉,即将就此毁于一旦。因此他取出飞机票来,困惑地省视着。这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办公室里静寂无声;陶柏蒙的视线,迟缓的从大写字台移向红皮沙发,然后经过甬道、外室,停驻在魏尔德小姐插瓶放在桌上的一束玫瑰花上。魏尔德小姐将和许多其他的人们一样遭受破产;这束玫瑰花,亦将被弃置于垃圾堆中。这似乎太霸道,太残酷;但是,有什么比自保更重要呢?即使是玫瑰,也长出刺来保护自己!他知道魏尔德小姐在爱恋着他,而且竭尽一个四十岁未婚女性的可能,在深深地爱恋着他,她供职于陶柏蒙信托公司已经十二年了;虽然他和她之间不会热络交谈、缱绻蜜语,但从她的眼波中,从她羞涩的神情里,从她的行动举止上,她的心思已经很自然地流露出来。她的相貌并非不动人,所以在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对陶柏蒙是一个诱惑。但是,他却不想放弃自己宁静的独身生活……他陷于沉思之中,不经意地把桌上的日历翻到了下礼拜;忽然间他从沉思中觉醒过来,发觉到刚才这些无意识的举动。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提起公文包,整整衣冠,悄悄走过玫瑰花旁,出门去了。飞机要六点钟才起飞。正是醉人的春天,公园里的景致,灿丽锦簇;陶柏蒙决定在回家准备行李之前,先散散步,浏览一下悦人的美景;春阳透过丛林,疏落的影子交相辉映。明天抵达里约热内卢之后,开始新的生活,往后的享乐多着呢!虽然到南美去颐养天年,是他的毕生大愿;但却不曾想到这个愿望竟会实现得这么快!这完全是医生为他决定的,他回想起医生对他说:“一切取决于你自己如同调养,享乐优裕,也许还能多活几年。”

               

他顺着公园漫步,手指被沉重的公文包勒得有些疼痛,但是心情却并不紧张;他和蔼地对一个巡逻警察古怪地笑笑,甚至想要拦住他,而且告诉他:“警察先生,我实在不如我的外表一般值得别人尊敬;我是个拐骗六百家客户的经纪人;我自己也和别人一样,对于我自己的行径感到惊奇,因为我一向诚实;但是,我在世之日已经无多,公文包里的钱财,足够我作最后的享用。”

               

路过一处玫瑰花丛,他又想起了魏尔德小姐。记得是在两个月以前,她怯怯地交给他一张三千元的支票,“陶柏蒙先生,请你把这笔款子替我投资好吗?”她忸怩地说,“我觉得我早就应该托付给你了。储蓄存款比较起来是最可靠的,而且自一九二九年以来,我一向对股票证券不大信任。”

               

“魏尔德小姐,我很愿为你效劳,”他内心暗暗得意,“但是,你既然不信任证券,为什么又变了主意呢?”她低下头,羞答答地不作声,停了半晌才说:“是的,我在这里服务已经很多年了,亲见你为别人赚了许多钱……。”

               

“你总该知道,这种事情多少有些冒险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真准备承受吗?”

               

“我相信托付给你是不会有什么不妥的,”她看看他,爽直地说:“万一不幸,我也不会有二话的。”

               

他提提精神,继续向前走去,远处,哥伦布广场已经隐隐在望了。忽然,他看见路边蹲着一个人,那人的年纪,和他自己不相上下,也许比他还稍稍大一点;头上蓬着苍苍白发,衣衫褴褛,补绽斑斑。陶柏蒙放缓脚步,许多野鸽子正围绕着那个人飞舞,争着啄食他手上的花生;在他怀里,还露出花生袋子。从侧面看去,那个人很和蔼,很慈祥:但是满面皱纹斑驳,想是历经风霜使然。他看见陶柏蒙正在看他,就说:“可怜的鸽子哟!它们经过了漫长的严冬,自从飘雪以来,它们早就被人们遗忘了;我只要能买得起花生,不论气候多么恶劣,我都必定会来的,因为我不愿意让它们失望。”

               

陶柏蒙茫然地点点头,他盯着那个孤零零的人出神;“那个人这么穷苦,还肯把仅有的钱用来喂鸽子,那些鸽子信赖它们的穷施主……。”

               

这个念头激起他五十四年来清白无疵的自尊心,使他瞿然以惊。他忽然看见那些鸽子变成六百家嗷嗷待哺的客户,其中有几家是孤苦无依的老寡妇,靠亡夫留下的一点薄产,节衣缩食地活着:其中有一只鸽子是魏尔德小姐。而他,就是那蹲在路边喂鸽子的人;至少在今天以前的那些日子里,他就正是这样一个人物。但是,他不但从来不曾衣衫褴褛,而且一向丰衣足食!羞恶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他回过头来,跑回公司;虽然他的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讥嘲他重投樊笼,为人役使,太不聪明;但是他的意念趋于坚定,不再为邪恶的企图心所撼动,心志固如金汤磐石一般。他面对着桌上的日历,衷心喜悦;也许这是一个好预兆。他不应该毁灭自己一生的名誉;他为那个喂鸽子的人祝福,因为那个人把他从噩梦中拯救出来,使他及时省悟,悬崖勒马。到南美去,并不就是惟一可行的休养办法;如果能得爱人的悉心服侍,也可以延年益寿的。他要从头拾起那位爱玫瑰的人给予他的爱,他得到一个新生的机会。这时,那个喂鸽子的人还在公园里;他茫然地环视四周,回过头来,看见一只肥美的鸽子正在他掌中吃得高兴;他熟练地把它的脖子一扭,揣进怀里,然后站了起来。

               

“朋友们,很抱歉!”他对四散飞舞的鸽子们温和地说:“你们知道,我也需要果腹呀!”

 
 

桥〔美国〕帕梅拉。佩因特

                

               

就在她踏上桥的行人步道时,后面来了一辆脚踏车呼啸而过,吓了她一跳,也把那个在她前方约莫五十英尺处慢慢走着的年轻女士吓了一跳,那女士捧着一团东西——一棵瓶装植物、一些花、或一个小孩——她看不清楚。愣了一下,她有股臭骂那骑车的年轻人几句的冲动,但是他骑得太快了,脚使劲地踩。那位年轻女士显然对他说了什么,因为他回过头来看她,速度也稍稍慢了些。他可以同时伤害他们两个的,那个妈妈和小孩,或者,可以捣烂那些花。

               

她的皮包挂在肩上,左手抱着一袋杂七杂八的东西,里头没什么瓶瓶罐罐,所以不重。英国松饼、茶、两块羊排、一瓶白酒及一颗熟透的甜香瓜。海湾吹过来的风又强又冷,她停下来扣上夹克,把围巾漂亮地绕过脖子。这条围巾和她的裙子很相称,她觉得很高兴。她前面的那位年轻女士也停下脚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称她是“年轻女士”,因为事实上她可能是个出来散步的老祖母,或是个自愿为老人服务的人,正带着一束漂亮的花回去,或是其他什么的。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位年轻女士,仍看不清什么,只看见她围了一条和她身上任何衣物都不配的围巾。她已经把那包东西由左手交到了右手。如果她追上前去,且如果她抱着的是个裹着毯子的婴孩,那么她们也许在过桥的这段路上,可以交谈几句。关于那个骑单车的男孩的粗鲜举止。她会对那婴孩微笑,赞美他的头发、眼睛或鼻子,或者如果那小孩实在没什么出色之处,就谈谈小孩可爱的魅力吧。“几岁啦?”她可能这样问?“男孩还是女孩?”

               

“叫什么名字?”也可能是说句“好漂亮的花啊!”虽然她可以想像得到,通常人们对这样一句话的回答,顶多只是礼貌性的表示同意。可能因为他们根本心不在焉地虚应对付。走在她前面的年轻女士又停了下来,把头探出桥边粗重的铁栏杆外。她往桥下看,仿佛水中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眼光,值得她停下脚步。她也停下来,一边注意着那位年轻女士,一边又急于想知道水中到底是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兴趣。她放下购物袋,夹在两脚之间,眼睛越过肩膀高的铁栏杆望向那位年轻女士所在位置之下的河水。水上没有舢板或彩色小船,没有大声喧哗,也没有言语乏味的游客在那儿观光漫游。就在她眼睛又移回桥上的同时,那位年轻女士把手上的一包东西扔了下去,画出一道芭蕾舞姿般的优美弧线。她试图猜测那包东西的重量,是一束花,还是个无助的婴儿,但她猜不出来。它落水的声音不大(像爆胎?),在水面漂了一会儿就不见了,留下几个小泡泡。花店的那种卷筒纸或是一小方毯子,都会浮在那儿一下子,吸足了水才沉下去。包装上没有色彩,是张白色的包花纸,或者是白色的婴儿毯子。她想尖叫,来来回回看着一辆又一辆疾驶而去的车辆,又转过身来,对着那个外套被风吹得敞开的年轻女士。她随即明白了,那是不是一个婴儿,又有什么差别呢?难道她会丢下那包杂物,脱掉夹克、围巾,把它们挂在栏杆上,踢掉鞋子,叫谁来看她跳下去,叫那个现在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刚才才用她的手臂丢下那包东西的年轻妈妈看吗?她会爬上那实际高度比看起来还高的栏杆,然后纵身一跳吗?桥那么高,水那么冷。现在,她半信半疑地觉得,某件东西已因她而死。她没有跳下去。她很快地跑向那位年轻女士,鞋跟喀喀作响,好像一只猎物已稳然在握的鳄鱼,不需要再保持安静。她有点期待那年轻女士转过头来看她,然后赶快跑。又有一辆脚踏车骑过去,她想要求帮忙,却不知如何启齿。即使是对她的丈夫,她能怎么说呢?她又往下看一眼漆黑的河水,继续摆动手肘,拚命跑。刚才那包东西落水的地方,浮现一朵好大的茶花,也可能是顶婴孩的小软帽,白色扇形的。她跑时,购物袋撞上了她的脚,碰坏了那颗甜瓜。

               

“我一直在注意!”她对那年轻女士喊道,上气不接下气的。她指着她刚刚站的地方。

               

“我刚刚站在那里。”

               

她想指出距离有多远,然而却无法在一览无遗的栏杆上,找出确切的位置。那位年轻的女士转过身来,没有拔腿就跑。她们一起看着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年轻女士的脸像盘子一样平滑有光泽,不错,很年轻。她可能是在寻找天气转变的迹象。她双手插在口袋里,双臂紧紧靠在身侧,那刚刚抱着一包东西的地方。她很习惯陌生人对她说话,从十五或十外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她吗?她自己可不习惯看着一个小孩,或甚至一束花,被从桥上扔下去。关于花也有一个故事,虽然是完全不同的故事,可能很浪漫,充满了空洞而可以猜想得到的细节。但是,究竟怎么回事?她脑中再度空茫一片。这位年轻女士必然有什么故事,她的生命已经改变了,也许就是被这秋天里走过一座桥的经验改变了。

               

“我看见你把某样东西扔到河里。”

               

她对她说。年轻女士似乎从头到尾仔细思量一遍,然后说:“你刚才大叫,有什么不对劲儿吗?”一面拉紧自己的外套。年轻女士继续说:“我想又要下雨了,破坏了我所有的计划。”

               

购物袋沉甸甸的,仿佛里面有好几大瓶很浓的鲜奶,她把它放下来。

               

“那是什么东西?”她问年轻女士。

               

“什么?”年轻女士似乎不认为这个问题暗示某种像小孩或是花这类明确的东西,她看了看购物袋——好像在想自己是不是该表示要帮忙拿,也像是在想着该到店里买哪些东西。

               

“我得走了。”

               

她说,摇了摇头,便走了。就这样。她看着年轻女士又再度与她拉开距离。随着她离去,坎布里治的霓虹灯火在河上亮了起来。地下铁在地道外短暂停留的隆隆声响,一阵又一阵掠过她身旁。一个婴儿有多重?她蹲下来,把英国松饼移开,她用双手取出甜瓜时,先掂掂它的重量。她捧着它像捧篮球一样,但由于无法用一只手举起来,她一手抬高过肩,一手托在瓜的下面,像发射炮弹一样,把它扔到河里去,动作不像那位年轻女士那以优雅。她试想记住那落水时低沉的声响,却记不住,于是等待倾听一声哭嚎。

 

私人接触〔美国〕切特。威廉森

                

               

“种子目录”——丢掉;“顶点”的广告单——留给玛莉;“体育画刊”——留着;电话单、电费单、瓦斯账单——留着、留着、留着。去他的。

               

“私家侦探”的续订通知——丢掉……乔。普里地把它扔了,但它正面朝上,挂在垃圾桶边缘摇晃。他准备把它推进桶里时,注意到封面左下角印着内附私人信函的字样。私人,狗屁,他想,不过还是捡起来看。亲爱的普里力先生:我们还没收到您续订私家侦探——一本有关电子及个人监视的杂志——的通知。我们相信,您忠实地订阅九个月以后,必然会继续订阅,好让我们持续将私家侦探送到马利代尔大道十九号,您的府上。普里力先生,我们不须提醒您,监视技术日新月异的进展。我们确信住在纽约州赛得惠耳镇的您,已亲眼目睹这种结果。所以普里力先生,今天就利用这个邮资已付的信封寄给我们十一块九毛五,那么您便能不断获取有关监视的最新讯息。身为一个与法律执行有关或感兴趣的人,您绝对不能没有私家侦探,普里力先生。最诚挚的问候!大卫。麦可森订阅部主任P.S.普里力先生,如果您决定不续订,可否请您花点时间,告诉我们原因?请利用这个邮资已付的信封,谢谢您,普里力先生。乔摇摇头。他们以为他们在愚弄谁?“普里力,”乔自言自语。

               

“老天!”玛莉的哥哥汉克替乔订了“私家侦探”,作为他的生日礼物。

               

“开玩笑的。”

               

他说,色眯眯地朝乔眨眨眼,暗示着他和汉克用乔的望远镜偷看广场对面公寓里那个昆西女郎脱衣服的下午。要满足玛莉对汉克这个玩笑的好奇心,可真得发挥一些想像力,而每回“私家侦探”抵达他信箱的时候,乔仍然觉得有点儿不舒服。现在他们竟然要他续订?他正要把信扔进垃圾桶时,忽然想到附言里“请告诉我们原因”的话,也许他就这么办。他不打算写出他对私家侦探的所有感觉,只要让他们了解他对那封“私人信函”的感受。亲爱的麦可森先生:我订了私家侦探九个月以后,决定不续订,因为我对那封佯装私人的电脑处理信函感到恶心和厌烦。我宁愿接到一封给“亲爱的订户”的诚实信件,而不想看到那些老是出现在我信箱里的赝品垃圾。所以请你帮帮我的忙,别再寄任何续订通知到纽约可爱的赛得惠耳镇马利代尔大道十九号给我,好吗?最烦人的问候!乔瑟夫。H.普里地P.S.我的名字是普里地,不是普里力。请教教你的文字处理机。乔把纸张从打字机上拉出来,放进邮资已付的信封。两个礼拜后,他收到另一封续订通知。和以前一样,信封上印着内附私人信函。他正打算原封不动扔进垃圾桶时,看见这回信封上的名字写对了。

               

“小意思。”

               

他喃喃地说,和玛莉一起坐在长椅子上,撕开信封。他想,他们可能给他回信吗?亲爱的普里地先生老天,又是文字处理机作出来的玩意儿……至少名字写对了。我们收到您不久前的那封信,并且十分遗憾您决定不续订私家侦探——一本有关电子和私人监视的杂志。然而,我们希望您考虑一下,因为如果您现在以优惠价格四百廿七元八毛五续订九期,四百廿七元八毛五?搞什么鬼?上回不是十一块九毛五吗?我们便能不间断地寄书给您,带给您关于监视科技的最新消息及资料。普里地先生,在目前的世界上,应密切吸收这类知识。您将学到和纽约市执法官员借以破获史上最大宗贩卖海洛因案件的技术、联邦调查局借以逼迫蒙大拿州州政府垮台的技术,及告诉我们您和拉耶特。史奎尔思为期四个月的桃色事件的技术,极为类似的知识。哗——乔可以感觉到他脸上血色尽失。您同时将学到摄影监视的秘诀,及如何让您的努力与这张二乘二照片相当的技术,相片是您和史奎尔思小姐在纽约可爱的赛得惠耳镇赛得惠耳汽车旅馆会面的情形。乔连忙弯腰寻找信封,它危险地躺在玛莉的莫珂儿杂志旁边。他尽可能偷偷地看向信封内,发现光滑的广告纸和回复信封之间,夹着一张很清楚的彩色照片,是姿势不雅的他和拉耶特。他不禁哼了一声,他太太抬起头来看他,他拍拍信封口,虚弱地一笑,看完那封信。我们诚挚地希望,普里地先生,您迅速寄来四百廿七元八毛五的支票,好再加入我们这个消息灵通订户的大家庭。十天内寄来如何?

 

自信心〔美国〕山姆。F.修利尔

                

               

有时候,爹地真的吓着我。他会把一些他根本毫无一知半解的难题搅在身上,而最后,十之八九的事情都会被他解决。当然,完全是运气作祟。但你又不得不信他那一套。

               

“自信心,”他常说,“只要相信自己办得到,你就一定办得到。”

               

“任何事情吗?”我问他,“如果是脑科手术呢?”

               

“哦!别傻了。”

               

我爹地说,“像那一类的事情是要靠经验的。”

               

“走开一点,”他对我说,“你挡到电视了。你站在荧幕前面,要我怎么看摔跤呢?”

               

“别管荧幕了,”我回答,“有一天你的运气会用完的,那时候,我再看你的’自信心’管不管用。”

               

其实,我并非那种自命不凡的人。有时候,我也会试着运用我的自信心。第一次是在我期末考试的时候。我拼死拼活地要通过期末大考。我真的是铆足了劲,因为我大概有一年没碰过课本了。我生吞活剥地把它们死背下来,大概每次都是这样。其他的,就都交给我的“自信心”了。我肯定地相信我办得到——非常肯定地。结果我考了全校历史上最低的分数。我把成绩单拿给爹地看,然后说,“你的’自信心’只有百分之三十三的作用吧!”他根本不瞧一眼就把它搁在桌上。

               

“你要到一定的年纪才会了解的,”他解释,“那才是’自信心’的关键。”

               

“嗯?那其中这段时间我要干什么呢?”“也许你应该念些书吧。有些孩子可以学到一些名堂的。”

               

那是我第一次使用“自信心”的经验。最后一次则是在奥斯汀服饰公司升迁的时候。华德生的经验比我老道,业绩也比我好一些。而我,就靠着我的“自信心”。结果,华德生得到青睐。你以为这样就能说服我老爹吗?那是不可能的。一定要给他一些教训,他才会改观。我爹地也在奥斯汀服饰公司上班,要教训他的机会终于来了。那时候奥斯汀公司要举办一次东方橱窗展示会。花费了大笔金钱筹备之后,一切就绪。等我们正要拉开布幕的时候,竟然展示灯故障了。奥斯汀先生看起来马上就要窒息而死了。他想,这下子完了,顾客全要跑光了。他马上要找电气匠来。这时候我爹地出现了。

               

“发生什么事吗?”他说。

               

“哦,路易士,”奥斯汀招呼他。他称爹地“路易士”——而我,他最好的售货员,居然只叫我“乔。康克林”。我爹地只是一个收银机的职员,他却称他“路易士”。

               

“这些他妈的灯坏了。”

               

“嗯,我看看。”

               

我爹地说,“也许我帮得上忙。”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螺丝起子。奥斯汀先生盯着他。

               

“你真的内行吗?路易士。”

               

“不!他不行的。”

               

我在一边保证。

               

“你以为他是爱迪生吗?”其实我不是故意这样说的,只是说溜了嘴。

               

“年轻人,我是在跟令尊说话,”奥斯汀先生用冷峻的眼光瞪着我,“我如果要别的意见,我会问他们的。”

               

“没错,”我爹地插嘴说,“乔,注意你的态度。”

               

他小心地跨进橱窗里,把一个电匣打开,然后开始动用起子。

               

“别碰它!”我叫道。

               

“你会触电的!”他碰了,而且没有触电。展示灯一下子全亮起来。奥斯汀先生脸上的紧张这下才消了。他微笑着。那天晚上爹地又发表了长篇大论,说他的“自信心”再度灵验了。

               

“’自信心’,胡扯,”我反驳他,“根本不是那回事。”

               

“走开一点,”爹地说,“你挡到我荧幕了。”

               

第二次的情况是奥斯汀先生的保险箱卡住了,把所有员工的薪水锁在里头。那是月底最后一个周末前夕,眼看着问题毫无解决的希望。这时,我的爹地再度出现。

               

“出了什么事呢?”他说。突然,一种奇异的感觉涌现在我心头,仿佛这件事已经发生过了。

               

“这个该死的保险柜,路易士,”奥斯汀先生说,“它卡住了。”

               

“嗯,让我瞧瞧。”

               

爹地说,“也许我帮得上忙。”

               

“你真的行吗?路易士。”

               

奥斯汀先生惊问道。我本想冲口说:不!他不行的。但我忍了下来。我受够了奥斯汀先生冷峻的眼光。如果爹地自愿要扮小丑,那是他的事。

               

“奥斯汀先生,”爹地说,“保险柜的号码是几号?”奥斯汀先生附过去,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了号码。他根本毫无犹豫地就这么做。我爹地对别人总有一股奇特的力量。转了几圈之后,他开始扭动保险柜的门栓。我在心里说,“等着瞧吧,看我们家的魔术灵不灵?”我们等了一会儿,什么事也没发生。

               

“锁头的杠杆卡住了,”他最后说,“中心轴不平衡。”

               

你瞧,他对保险柜根本一窍不通。

               

“打电话叫厂商来。”

               

奥斯汀先生命令。每个人都“哦——”地一声。制造商远在芝加哥呢!“奥斯汀先生,等一下。我还没弄完呢!”爹地说。他已经紧紧贴着保险柜,这次他要表现真功夫了。他把手指拧住开关,轻轻地颤动,非常缓慢地。他几乎把耳朵贴在保险柜上,听着刻号跳动的声音。我向四周的每一个人瞄了一眼,确定是否有人在偷笑。居然没有一个人在笑。令人无法相信。我又巡视了一遍,还是没人发出声音。他们不但不笑我的父亲,甚至还认为他真的能打开它。我的天啊!一大堆男人、女人蹲在那儿,屏气凝神地期待着保险柜的门打开。当他们站起来的时候,保险柜开了。那晚,我和爹地正在看电视。他——聚精会神地瞧着电视,而我——却在脑海里不停地思索着。终于,我爹地开口了。

               

“想说什么就说啊,”他说,“别搁在心里嘛。”

               

“说什么?”我问?“说’那只是运气,你碰巧撞开了保险柜……’等等的。”

               

“好吧!”我回答,“我会说:’也许是好运,但是也许还有其他的因素。’”然后我描述了奥斯汀先生办公室里众人的表情给他听。当中,我使用了诸如“信心”、“信任”和“尊敬”之类的字眼。

               

“那就是’自信心’的关键吧!”我下了这样的结论,“它不能让一个怠惰的学生通过期终大考,也不能使一个职员比其他更好的同事优先得到升迁的机会。’自信心’发挥的关键,在于你必须用它来帮助其他的人解决困难。否则,它就不灵了。”

               

爹地只是看着我。我猜测他是否正在想着:也许我已经到达可以理解一些事情的年纪了。然而,他说的却不是这些。

               

“走开一点,”这是他说的,“你挡到荧幕了。你站在电视前面叫我怎么看摔跤呢?”

 

银行抢案〔美国〕史蒂文。舒曼

                

               

抢匪把他要告诉银行出纳员的话写在小纸片上,他一手握住手枪,一手将纸片递过去。第一张纸上写着:这是抢劫。因为金钱和时间一样,为了活下去,我需要更多钱,所以,把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不要按任何警报钮,否则我就让你脑袋开花。年纪约在二十五岁左右的女出纳员感觉到,排列在她生命之路上的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亮起。她将手摆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没有按警报钮。她对自己说:啊,危险,你就像爱情一样。她看完字条后,交还给那个拿着枪的人,并且说道:“这些话太抽象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年纪约在二十五岁左右的抢匪在写第二张字条的时候,感觉到他思想的电流流到了手上。他对自己说,啊,金钱,你就像爱情一样。他的第二张纸条写着:这是抢劫。因为这儿只有一条明白的规则,那就是,没钱就得受苦,所以,把你的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不要按任何警报钮,否则我就让你脑袋开花。这个年轻的女人接过字条,轻轻碰触了那只没有拿枪的写了字条的手。这个碰触立即进入她的记忆之中,并在那儿扎根生长。它成为一盏永恒的灯,每当她迷失,便以它为指引而前进。她觉得她能够看清每样东西,仿佛一层不知名的纱已被揭起。

               

“我想我现在比较懂了,”她先注视他的双眼,然后看着枪,对抢匪说,“但这里所有的钱并不能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她深深地注视他,希望自己在他眼里变得富有。她对自己说,啊,危险,你是想耗尽我一生的金子。那个抢匪已经昏昏欲睡了。在这一刻尚未来临之前,这把手枪中装载着他对这一刻的幻梦。这把枪就像一个想睡又不能睡的人的沉重眼皮。他对自己说,啊,金钱,我发现一点点的你会带来更多的你,你可以永无止境的增加,但是有人来了,他们将威胁我们的宝藏。当你走入一片巨大的宁静之中,我无法以够快的速度带走你。啊,金钱,请救救我,因为你即是欲望,只要自己的纯粹欲望。抢匪可以察觉到自己的停顿,他脑中的停歇重重叠起,以致他不太确定下一步要做什么。他开始写下一张字条:这是我一生的剪影,我失眠的剪影:一次怪异的乘巴士经验,它在夜里行进,我很想下来,车上的灯让我无法入睡。在街上,我将追逐那封会改变我一生,却正在风中旋转的情书。给我钱,我的姊妹,让我的手抚摸它。这是一把尚未开火的时间之枪,所以,将你的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不要按任何警报钮,否则我就让你的脑袋开花。读着这张字条,年轻的女人觉得她体内有双手抓住了她生命的这一刻。对她自己说,啊,危险,你具有无懈可击的清晰,透过你的镜片,我认识了我所要的。年轻的男人和女人注视着彼此的眼睛,视线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两条通道。透过其中一条,他的生命像小人儿一般走入她的生命,而她的生命也经由另一条通道走进他的生命。

               

“这些钱是爱情,”她对他说,“我将照你的意思做。”

               

她开始把钱放入带来的大袋子里。她搬空了银行的钱之后,整个银行充满了睡意,行内其他的人都沉睡如树木。她终于将所有的钱放进袋中。银行劫匪和银行出纳员一起离去,仿佛是彼此的人质。虽然现在已不需要那么做,他仍然以枪抵住她,因为那把枪已渐渐变得像他们的小孩一般。

 

签名〔美国〕斯蒂芬。狄克逊

                

               

我太太死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亲吻她的双手,然后走出病房。我顺着甬道走下去时,一个护士从后面追上来。

               

“你现在是不是要处理死者的后事了?”他说。

               

“不。”

               

“那你要我们怎么处理尸体?”

               

“火化。”

               

“那不归我们管。”

               

“捐作实验好了。”

               

“那你得签一些法律文件。”

               

“拿来给我。”

               

“那需要一点儿时间,你在会客室等,好吗?”

               

“我没时间。”

               

“还有她的盥洗用具、收音机和衣服。”

               

“我得走了。”

               

我按下升降梯的按钮。

               

“你不能这样走了。”

               

“我就是要这样。”

               

升降梯的门开了。

               

“医生,医生。”

               

他大喊一位正在护理室翻阅档案的医生。她站起来。

               

“怎么回事,护士?”她说。升降梯的门关上了。它在距离大厅还有几层楼时,就打开了,我继续往下走。旋转门旁边坐着一个安全警卫,除了头发以外,他看起来和普通警察一般无二,他的头发已超过肩膀,而且蓄着胡子。大部分的警察不会这样,也许全部都不会。我走进分成四格的旋转门其中一格时,他的携带式双向无线电响了起来。

               

“拉斯洛。”

               

他对着无线电说。我走到外面了。

               

“嘿,你。”

               

他说。我回过身,他点点头、指着我,招手要我回去。我穿过马路走到公车站。他走出门外,把双向无线电插入后口袋,朝向正在等公车的我走过来。

               

“他们要你回楼上去签一些文件。”

               

他说。

               

“太迟了,她死了,我孤零零一个人。我吻过她的手了,你们可以保留她的身体,我只想离开这儿远远的,愈快愈好。”

               

“他们要我带你回去。”

               

“你不能那么做,这里是公共街道,你必须找来市警才能带我回去,甚至我也不认为他或她有这种权利。”

               

“我现在就去找一个来。”

               

公车来了,车门打开,我有刚刚好的零钱,于是我走上去,把钱投入票箱。

               

“别载这个人,”警卫对司机说:“他们要他回那家医院去,是和他那生病的太太有关的事,虽然我搞不清楚他们要他回去的真正原因。”

               

“我没犯错。”

               

我告诉司机,并在后面找了位置坐下。坐在我前面的一位女士说:“停在这里干什么?又不是红灯。”

               

“听着,”司机对警卫说:“如果你没有具体的指控或拘捕这个人的令状,我就要开车了。”

               

“请你开车好吗?”一名乘客说。

               

“是啊,”我捏着嗓子说,好让他们以为是另一名乘客在说话。

               

“我有重要的约会,你这样慢吞吞地开,又老是停下来,已经让我迟了十分钟了。”

               

司机对警卫耸耸肩。

               

“上来或者下去,老兄,除非你有官方的命令让这辆车停下来,否则我就必须开完全程。”

               

警卫走上车来,付了车钱,车子发动了,他过来坐在我旁边。

               

“我必须跟在你身边,而且得报告一下,你不介意吧。”

               

他对我说,然后按了一下双向无线电的按钮说:“拉斯洛,这里。”

               

“拉斯洛,”一个声音说:“你溜到哪里去了?”

               

“我在公车上。”

               

“你在那儿干嘛?你还没下班。”

               

“我跟那个你叫我在门边拦住的人在一起。他走出门外,我在外面想拦住他,但是他说我得找个市警来才能那样做,因为我们在公共街道上。”

               

“你可以在前面的人行道上拦住他。”

               

“他走到了街对面的公车站。”

               

“那他还好好的吧,我可不想打官司。”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试着说服他回去,可是他不肯。他说他已吻过某个女士的手,而我们可以保留她的身体。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我想在我走得太远而超出无线电通话范围之前,把情形先报告一下。他上了这辆公车,司机很体谅我希望公车不要开走的要求,但他说协助拘捕那个人是不合法的行为,而且他得开完全程。所以我上了这辆公车,现在正坐在那个人旁边,如果你们要我下一站就下车,我就下车。我只是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执行命令,所以我想,在得到你们的指示之前,最好紧跟在他身边。”

               

“你做得对,现在让我跟他说话。”

               

拉斯洛把双方无线电放到我的嘴前。

               

“喂!”我说。

               

“将你太太的尸体捐赠给医院做为研究或移植之用的文件都准备好了,先生,你现在能不能和拉斯洛警官一起回来?”

               

“不。”

               

“如果你觉得回到这儿会令你难过,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找个别的地方让你签名?”

               

“随你们怎么处置她的尸体,我不想再碰触任何与她有关的事情。我不再提起她的名字,不回去我们的公寓,我们的车就让它在街上生锈,直到有人来拖走。这只表,她买给我的,她自己也戴过几次。”

               

我把它丢出窗外。

               

“你为什么不把它递到后面来呢?”坐在我后面的男士说。

               

“这些衣服,有些是她买的,而每一件她都缝补过。”

               

我脱掉夹克、领带、衬衫和长裤,抛出窗外。

               

“注意,”拉斯洛说:“我只是医院的安全警卫,有一副手铐,我不想用来对付你,因为我们在一辆公共汽车上,也因为你才经历的伤痛,但拜托你平静下来。”

               

“这内衣是我自己昨天买的,”我对他说:“我需要一套新的。她没摸过也没看到过的,所以我可以继续穿着。但这双鞋得扔掉,她使用在廉价商店买来的修鞋器钉上这鞋跟。”

               

我脱下鞋子,从车窗扔出去。公车已经停了,除了拉斯洛以外,乘客都下去了。司机站在街头,我想是在找巡逻员或警车。我看看我的袜子。

               

“我不太确定这双袜子。”

               

“别脱。”

               

拉斯洛说:“它们看起来很好,我喜欢棕色。”

               

“但这是不是她买的?我想这是她两年前送我的生日礼物,她送我一个藤编野餐篮,里面装着十八双不同颜色的袜子,对了,这是其中的一双。”

               

于是我脱下来,丢出去。

               

“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急着快点离开这个城市的原因。”

               

“你听到了吗?”拉斯洛朝双向无线电说,那头的男人说:“我还是不明白。”

               

“你知道,”我对无线电说:“我们一起在这里住了好几年,我最爱的人和我——自我们成年开始。这些街道,那座桥,那些建筑物,”我朝窗外吐了一口口水。

               

“也许连这辆公车,这条线我们来来回回坐了好几次。”

               

我试着拔起我前头的座椅,但是它文风不动。拉斯洛用手铐铐住我的双手。

               

“这一生。”

               

我说,我的头破窗而出。

               

一辆救护车开过来,载我回到那家医院。我被送到急诊室,躺在一张病床上,她最后一次来这家医院,在被移至一间半私人病房前,也是在这间诊疗室。正当医生护士忙着取出遗留在我头部的玻璃碎片及缝合伤口的时候,一位院方职员走了进来。

               

“如果你还想捐出你太太的尸体,”他说:“那么我们希望将她的部分器官移植给楼上的病人。”

               

我说:“不,我不希望有人带着我太太的器官走来走去,也许有一天我会撞上他,或是在某一天认出他们来。”

               

可是他们抓住我写字的手,握着我的手签了字。

 

肯肯舞〔美国〕阿图洛。维万特

                

               

“我开车出去兜兜风,”他对他妻子说:“一、两个钟头左右回来。”

               

除了花几分钟去邮局或小铺子,他不常出门,总是呆在家里,作些杂事——他妻子叫他作修理先生——此外,虽然很少作,偶尔他也漆房子,他靠这个赚钱。

               

“好呵。”

               

他妻子很快意地说,好像他倒帮了她个忙。其实,她并不真愿意他离开;有他在家她感到安全,而且也能帮她照顾孩子们,特别是那个小的。

               

“把我赶开你挺高兴的,是吧?”他说。

               

“是呵。”

               

她说着笑了一下,这突然使她看起来很美——一个令人想念的人。她没有问他开车去哪儿兜兜风。她绝不是个多问的女人,虽然她会默默地、不露声色地吃醋。他穿上外衣时,眼睛看着她。她跟他们的大女儿在客厅里。

               

“跳个肯肯舞嘛,妈妈。”

               

孩子说,她就掀起了裙子跳起了肯肯,朝着他把大腿踢得高高地。他并不是像他所说的开车去兜风,他是去一家小餐馆跟莎拉约会,他妻子认识莎拉却没怀疑过,他要跟莎拉去湖边一所他妻子全无所知的房子,一间避暑的木屋,他有那儿的钥匙。

               

“好。再见了。”

               

他说。

               

“拜。”

               

她冲他喊了一声,还在跳舞呢。他把她丢在家里去跟另一个女人幽会,她却是这样的表现,他想,作丈夫的怎么说也不会认为妻子应该是如此的。他认为她该在家缝、洗衣服,而不是跳肯肯的,真是天晓得。是的,该作些没意思又不可人的事,譬如补补孩子们的衣服。她没穿丝袜,没有,也没穿鞋,她的腿看起来很白也很滑润,很神秘的,就好像是他从也没摸过或是接近过。她的脚,在空中上下摆动,好像在向他点头。她把裙子高高地摺成一圈,挺撩人的。她干嘛非在现在这个时候这么做?他多呆了会儿。她的眼神透着嘲弄,她还在放声地笑。孩子看着她跳,也跟着她笑。他走出家门的时候,她还在跳。他想到为了安排这种幽会得经过的一切困难——出去打公用电话;打电话到莎拉的办公室(她也是结了婚的);她不在;他得再打给她;电话在哗哗地忙着;硬币掉入收币缝里;推开硬币掉下的小门想把钱取回来;终于接通了她;她叫他下星期再打来,最后总算定了个幽会的日子。在小餐馆等她的时候,他自己也难以想像居然希望她不会来。两人约好三点钟见面,此刻已经三点十分,反正她经常都晚到的。他看了看壁上的钟,并自大玻璃窗寻着她的车。有部车像她的,却不是她的——车顶上没有行李架。那辆柔滑的硬顶跑车给他一股特殊的快意。这又为什么?已经三点一刻了。或许她不会来了。不,果若她真的要来,这正是她最可能到达的时刻。过了廿分钟了。呵,这可有了些希望了。希望?多么奇怪,他竟然盼望她不会来。既然盼望她会失约,干嘛要定这个约会?他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只是简单些,如果她不来一切就简单多了。因为他此刻所想的只是把那根烟抽完,把那杯咖啡喝掉,不是为了打发时间,纯粹是要抽烟、喝咖啡。他希望能像他所说的,逍遥自在地去开会儿车兜风。然而他仍在等,在三点半的时候,她来到了。

               

“我差一点就要放弃希望了。”

               

他说。他们开车去到湖边的那间房子。他将她拥入怀中时,无法想到她;拼了命也没法子。

               

“你在想什么?”事后她问道,感觉出来他的心不在焉。他没有回答,片刻之后才说:“你真的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是呀。”

               

她带点急迫地说。他抑住了自己的笑声,好像他要告诉她的实在太荒谬或是傻气了。

               

“我在想有个人跳肯肯舞的样子。”

               

“喔,”她心放宽了地说:“一时我还怕你是在想你太太呢。”

 

奢望〔美国〕陶丽丝。派克

                

               

安娜佩和媚琪态度雍容闲逸,悠缓地走出茶室,因为伸展在她们面前的是她们那礼拜六的下午。她们已按照惯例用过午餐:有糖有淀粉有油脂的东西,还有牛油制品。通常她们吃的不外新发的白面包涂上牛油和蛋黄酱,她们还吃厚边的蛋糕,上边摆了一层湿漉漉的冰淇淋,搅过的乳酪和溶解了的巧克力花生杏仁酱,如果换换口味,她们便吃小面饼。上面渗出一层次等油脂的颗粒,里面夹有几片柔嫩的肉片,裹在灰色的变硬的酱汁里,她们还吃淀粉制的酱料,给冰渍变得柔软了,里面掺和着一些极淡黄色的甜料,不太硬也不太稀,就像油膏放在太阳下那个样子。她们不选别的什么食品,她们也从不考虑。她们的皮肤就像秋牡丹的花瓣,她们的腹部和两臂又平又瘦,和那些年轻的印第安武士一样。安娜佩和媚琪,几乎自从媚琪在雇用安娜佩的那个公司中找到速记员职位的那一天起,她们便一直是最好的朋友。而现在安娜佩在速记部多待了两年,薪水已加到周薪十八元五角,媚琪则还是十六块钱。这两位女孩都和她们家人住在一块,每月各付所得一半贴补家用。这两位女孩肩并肩坐着工作,每个中午便一同用饭,每天日暮下班也一同回家,多少个她们的黄昏,和大多数的星期假日也都在彼此作伴下度过。常常也夹入两个年轻男子,但这样的四人小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两位少年男子会毫无伤感地让位给别的年轻人。真的,伤感根本不必要,因为新来的人与前任者也没有多大区别。这两位女孩还是始终不易地一块度过她们暑热的周末下午那些美好的闲暇时刻。她们那用友情编织的锦匹并没有因经常使用而受损。她们看起来很相像,当然相像的并不在颜面,而是她们的身段,她们的动作,她们的风度和她们的装饰。安娜佩和媚琪彻头彻尾做了所有年轻的办公人员被请求不要做的一切。她们涂口红擦指甲,她们把眉毛染黑,把头发抹得光亮亮的,香气好似从她们身上不断散出。她们穿了薄薄的透明的服装,乳房绷得紧紧的,大腿露得高高的,一双高跟的便鞋异想天开地缚在脚上。她们看来刺目、平庸俗艳。现在,她们正走过第五街,熏风吹卷着她们的裙衫,她们听到了很多赞羡的话。年轻人闲散地围着报摊,喃喃地评论着她们,叫喊着,甚至献出最后的礼品吹起口哨来。安娜佩和媚琪走过去,并没有让逊地加快步伐,她们头抬得高高的,脚步安定而稳静,好像她们是在跨过一群农夫的项背。这两位女孩到了闲空的下午,总到第五街来散步,因为对于她们那桩酷爱的游戏,这是一个最理想的地点。当然这游戏可在任何地点举行,但这些大商店的橱窗却能激使这两位游戏者玩到最佳的境地。安娜佩发明这个游戏的,或者毋宁说她把它从老的游戏中演化出来的。基本上它也不过像以前那种“假若你有一百万块钱你将怎么办?”的游戏而已。但安娜佩却立下了新的规则,使它有了更严格的限制。这就像所有的游戏一样,愈困难则愈令人醉心。安娜佩的说法是这样的;你必须假定有一个人死了,留给你一百万块钱,冷静点,但有条件得遵守,遗嘱上这样说的,你必须把每一分钱都用到你自己身上。这里摆好了游戏的险境。假使在玩的时候,你忘记在你的用度中列入为你的家庭租一间新公寓,这是举例的,那你必得轮着让别人来玩。这是很惊人的,多少人——甚或她们中的一些能手,也常常因这样的遗漏而丧失了轮值机会。当然,主要的,那是应该热心而严肃地去玩。每件买卖,必须慎重考虑,必要时还得用辩论来支持,但玩得太狂妄便又没有味了。一次,安娜佩把这游戏介绍给西威亚,办公室工作的另一个女孩。她把规则也解释给西威亚听过了,于是让她先开始“第一件事你将做什么?”西威亚毫不顾虑情面,连一秒钟不考虑。

               

“好吧,”她说,“第一件我要做的事,我出去雇个人先把嘉利高伯射死,然后……”所以这就看出她根本不在玩游戏。但安娜佩和媚琪却确实是天生的同志,媚琪玩这游戏时一学便精,还是她加了一些润饰使游戏变得更轻松。根据媚琪的新意见,那个死去而留钱给你的奇人,并不是你所爱的任何人,并且为了这样的缘故,甚至也不是你所认识的任何人。这是某个他在什么地方见过你的人。他那样想“那个女孩应该要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我死时我将留给她一百万块钱。”

               

而且这人的死并不是短寿,且还要没有痛苦。你的那位赐福者应该年寿已满,舒舒服服地准备离去的,在睡梦中便那么安安静静地离去了,一直去到天堂之上。这些润饰使得安娜佩和媚琪以一种更其宁静的心境来玩这游戏。媚琪玩得很严肃,而且不只是很严肃,应该是极严肃,这两位女孩子友谊的惟一的误会,发生在一次安娜佩宣称她第一件要用她那百万块钱买的东西,将是一件银狐大衣,这好像给了媚琪一巴掌似的。当媚琪透过气来时,她叫着说,她真想不到安娜佩怎么做这样的一件事,银狐大衣是如此的平常。安娜佩为了防卫自己的爱好也反驳说它们并不平常,媚琪又说他们平常,她还加道每个人都有一件银狐大衣。她更还继续说道,那时头脑可有点昏乱了,她说是要是她自己穿了狠狐大衣便不会死了。以后几天,虽然这两个女孩天天见面,她们的谈话减少而又非常谨慎;她们也一次都没有玩过她们的游戏,于是一天早晨安娜佩一到办公室,便到媚琪那里说她已改变主意,她再不用她百万块钱中的任何一部分来买银狐大衣了,一收到遗产她要即刻选一件貂皮大衣。媚琪笑了,眼睛也有了光彩。

               

“我以为,”她说“你做了一件绝对正确的事。”

               

现在,她们沿着五街走去,她们又重新玩这游戏。这是九月里天气一再施虐的一天,暑气炙人,风里夹着阵阵沙土。人们都低头踉跄而行,但这两位女孩子依然笔挺挺直荡荡地走去,神气煞像年轻的公主在作午后的散步。她们现在不再依着那些开头的规矩而开始游戏了,安娜佩迳自从中开始。

               

“好了,”她说:“这样你已得到这一百万块钱,那么第一件事你将作什么?”

               

“喂,第一件事我要做的,”媚琪说:“我将买件貂皮大衣。”

               

但她说得很呆板,好像她只是如所期望地把她记得的答案说出罢了。

               

“是的,”安娜佩说,“我以为你应该的,那种极其乌黑的貂皮。”

               

但她也是如同背诵似的说。天气很热,毛皮,不管它怎么乌黑、光滑、柔软,想起来总够可怕的。她们沉默地一路走去好一会,于是媚琪的眼睛为一家店铺橱窗吸引住了。冷艳可爱的光辉与那雅洁高贵的乌黑在这里便大有区别了。

               

“不,”媚琪说,“我要钱回来,第一件事我不买貂皮大衣了,知道我干什么吗?我必要买一串珍珠,真的珍珠。”

               

安娜佩的眼睛也转过来跟着媚琪的。

               

“是的,”她说,很慢,“我想那真是一个好主意而也更聪明,因为你戴珍珠能配任何东西。”

               

她们一同走向橱窗去站在那里紧贴着它。里面只有一样东西——一串双圈的大而圆滑的珍珠,用深绿色的宝石扣扣在一小巧粉红色的柔软的头颈上。

               

“你猜它们值多少钱?”安娜佩说。

               

“走啊,我不知道,”媚琪说“很贵,我猜。”

               

“像要一千元?”安娜佩说。

               

“啊。我猜像是还要多些,”媚琪说“因为有绿宝石啊。”

               

“喂,像要一万块吧!”安娜佩说。

               

“走吧,那我也不知道的。”

               

媚琪说。魔鬼在安娜佩的肋部暗暗怂恿她,“你敢进去问问他们的价钱?”她说。“开玩笑。”

               

媚琪说。

               

“你敢?”安娜佩说。

               

“为什么,像这样的店今天下午根本没开门。”

               

媚琪说。

               

“是的,它开着的哩,”安娜佩说,“有人刚刚出来,那边有个看门的,你敢?”

               

“好吧,”媚琪说,“但你必须也来。”

               

冷冷地她们对着看门人轻柔地说着多谢,以使他引她们进店。店是一间很凉快,清静而宽大优美的房子,有着嵌板的墙壁,柔软的地毯。但这两位女孩的表情是极其轻蔑而不屑似的,就像她们站在猪圈里。一个瘦瘦的干净的店员走到她们这里来鞠着躬。他那洁净的脸对她们的出现并不显出惊奇。

               

“午安。”

               

他说,他暗示着她们如果肯赏光接受他那温柔的致候,那他永远也忘不了的。

               

“下午好。”

               

安娜佩和媚琪一起说,语调也一样冷涩。

               

“要什么……?”店员说。

               

“啊,我们只是看看。”

               

安娜佩说。那好像她是在一个高座上向下面说话。店员鞠了一躬。

               

“我的朋友和我凑巧从这里经过。”

               

媚琪说。顿了一下,好像听听语辞似的。

               

“我的朋友和我,”她又说下去,“仅是凑巧想知道你们橱窗里那串珍珠要好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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