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老婆嫌弃我的穷爸妈
【前话】
他推开酒吧的木门,一身黑色的衣服,是个英俊的男人。
我看见他走到我的身边,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有一种沦落的颓败,那是生命留下的痕迹。只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他的话很少,他只是沉默。
有一束幽蓝的小火焰,在心里清清地舔着疼痛,叙述中的他轻轻眯起了眼睛。
古林是个有着优雅举止却神情淡漠的男人。后来,他声音低沉地说,他出生在一个很偏远的山村,他的童年留给他最多的回忆就是饥饿。
我出生在山西一个很偏远的农村,爸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在我两岁那年的一个中午,村长喝醉酒后在我家的水井里小便,我爸生气地和村长理论却被几个村干部一起打成了多处骨折,我妈拉着我抱着还在襁褓里的弟弟哭着到县政府告状,后来县里派来几个干部下村调查情况,村长因此受到了批评。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村长和那几个打人的村干部带着一群壮年汉子来到我家,骂骂咧咧地扔下了500块钱,后来这件事以村长交出书面道歉书并负担医药费而告终,而我家也从此受到了整个村子人的排挤。
那时候一到夜里,总能透过窗户看见几个黑影子进了我家的院子,家里的狗叫得很大声,到了天亮时,我妈养的鸡和猪一只只地死了,几天后,我爸在我家猪槽边看见了一只已经空了的农药瓶。没几天,我家的狗也被偷了,但就在丢了狗的第二天,村东头的老胡家的傻儿子跑到我家门口,边抹着满嘴的油边大声说着狗肉好吃。
到了转年的春天,我家的五亩地也被村里收走,重分了我家四亩半山腰的荒地。
面对这些,老实木讷的父母除了叹息外没有任何办法,他们知道这些都是因为当初告状的结果,这次他们选择了沉默,后来他们开始日以继夜地拼命干活儿,希望通过省吃俭用来供我和弟弟读书,离开这个贫困落后的小村子,但地里的收成特别少,只能靠天吃饭,歉收的年月甚至连买种子和肥料的钱都不够,当我上小学的时候,村里人都住上了宽敞亮堂的瓦房,而我家还住着那间漏雨的土房里。
直到现在我看见一个白馒头,心里还能感觉到那种隐隐的心酸,这都缘于童年时对饿的恐惧。那时候家里没有多少粮食,就算爸妈总是把吃的留给我和弟弟,但每天还是感觉到饥肠辘辘的饿。比我小两岁的弟弟经常饿得直哭,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把弟弟带到村口晒太阳,正午火热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我们迷迷糊糊地靠在一起睡上一小会儿,希望以此躲过饥饿的纠缠。
记得有一次,村里一位好心的大娘跑来和我们说,她家里有山芋让我们去吃,我晕晕地想站起来,软软的双腿却很不听话地迈不开步子,刚想跑却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根本无法爬起来。我记得那天是小弟弟气喘吁吁地把仅有的一大块山芋送到我面前,善良的弟弟流着口水看着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两个人一边流眼泪一边笑,心中充满了绝望。
煤矿瓦斯爆炸的前一夜,古林说他居然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弟弟笑着拿了许多钱对他说:“哥,你看有这么多钱,我们都可以上学了……”
从小,我和弟弟就经常被村里其他孩子欺负,没有原因地挨打,被他们拉破衣服,踩脏鞋子,往书包里吐口水,把我妈带给我们午饭要吃的几个黑窝头扔到茅房里。这些伤害对于一个当时只有8岁的我来说是巨大的痛苦,我因此变得极其内向而自卑,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为什么有的时候人的心会这么的黑暗?当时的他们还都只是孩子,却可以那么深地伤害到别人,像一个个疯狂的魔鬼。
当时的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很努力地念书,也只有在成绩单下来那天才感受到了一个人应该有的尊重。那时候的我,除了弟弟外,身边没有一个朋友。
我初中毕业那年,弟弟刚上初一,两个孩子都读书让家里无法承担这么重的经济负担,每当学校要收学费,我和弟弟都会担心得彻夜无眠,但第二天的太阳却还是那么快地升起来,我们还是要起来走出门去面对令我们感到难过的苦难。
小时候的弟弟学习成绩比我还要好,他喜欢画画,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画素描,我总在想如果当初辍学的那个人是我,那么有才华的弟弟也许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画家。而在我结束中考的那天晚上,弟弟对爸妈说,他不想读书了,要挣钱供我这个哥哥上学,听他说完这些话,全家人都哭了,弟弟却拿着他心爱的素描本走出了家门,晚上吃饭的时候弟弟还没有回家,我找到他的时候看见他蹲在庄稼地里,旁边是已经撕碎的素描本,我慌张地喊他的名字,看见他的嘴角有被自己牙齿咬破的伤口,脸上居然还挂着倔强的笑,那年他刚满14岁。
弟弟辍学后,在村东头的小作坊里做馒头,每天要做17个小时,一个月有80块钱的收入。两年后,弟弟又去村里的私人煤矿挖煤。那几年,附近的私人煤矿经常发生瓦斯爆炸事故,很多年轻人都被炸伤甚至死在了几千米的地下,当时村里的人都纷纷不再当矿工,而托关系到城里去打工,但弟弟为了当时每个月的600块钱的收入,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漆黑的井下挖煤,每个月回家时他高兴地把钱全给妈妈,而他从耳朵到牙齿都落满了煤灰,人也越来越瘦,眼睛里总是挂着血丝。
1986年12月12日凌晨,随着煤矿里一声沉闷的爆炸声,23个曾经那么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弟弟的死让我的父母肝肠寸断,他的尸体几天后才从矿井里找出来,已经烧得看不清五官,而他的衣服里还放着一张破碎不堪的全家福照片,弟弟的死让我感到我生命中唯一的温暖来源似乎也消逝了。
古林认为,因为弟弟的善良,让他这个自私的哥哥苟且地活了下来,变成一个皮肤白净手指柔软的城市人。
弟弟死后,我变得更加内向,发疯一样地读书,高考时以全县理科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一所著名的大学。为了我的学费及生活费,爸妈在田地里日出而作地辛苦劳作,当时我爸患上了白内障,因为没钱治疗几乎已经看不清楚东西了。
大学的生活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是新鲜的,象牙塔里的学子们因为寂寞纷纷谈起来了恋爱,而我这个教室宿舍两点一线的书呆子却像个异类,除了书本和打工外,其他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只是浪费时间,直到我遇到了美丽的静文。
静文是我同年级不同系的同学,她的老家在川西山村,川西那清新的空气和纯净的湖水滋润了她晶莹的肌肤;那原始的山村和朴素的民风造就了她安静乖巧的性格。那时,静文是这所理科类大学里一道亮丽的风景。
静文在我记忆里,有着黑而直的长发,发梢带着清香,笑着的时候眼睛总是眯起来,眼角弯弯的,像个美丽的月亮。也许同样都是贫困大学生,又都得到了学校里最高的奖学金,静文和我是认识的,对彼此的印象都非常好。很凑巧,晚上我们总是习惯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自习,偶尔换个自习室,也会在楼道里碰到,次数多了,就成了习惯。每天我都会下意识地找她的身影,看到了,两个人总是点头笑笑,我看似平静的表情掩饰着剧烈跳动的心。
大三下学期后,我们开始大量地通信,几乎每天都写,用统一的信笺和深蓝色钢笔水,静文把她所有遇到的高兴的事情都告诉我,而我会为她写诗,对她讲起我的童年。
一些隐含又唯美的细节充斥着枯燥的求学生活,我以为那就是爱情。
大四那年的夏天,静文明显瘦了下去,变得沉默和忧郁。一天晚上已经过了11点,从校外打工回来的我看见静文还站在我的宿舍门口,我知道她在等我。
看见我后,她忽然抽泣地哭了,跑过来拉住了我的手。
“15岁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嫁给自己第一个喜欢的男人。我曾经祈祷上天让你也喜欢上我,就像我喜欢你一样。”静文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着,我感觉静文的眼泪温热地落在我的手背上,瞬间就已冰凉。
“小文,毕业后,我会挣很多的钱,我们也会有好的生活,相信我。”我把她冰冷的手指一根根地蜷缩起来,放到我的手心里。
“古林,你有弟弟吗?我有一个学习成绩很好的弟弟,他很乖,很懂事,现在他得了绝症,但我却没钱给他治病。”静文的话像一根针扎进了我的心脏,我呆若木鸡一般地松开了手,眼睁睁地看到静文从我的身边离开,却没有力量喊住她,告诉她我一直想说的那句话。
从来没有对彼此说过任何诺言和情话,是一种遭遇吧,就这么遇见,就这样结束。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静文,转天她便离开了学校,有人说曾看见她在一间高级的酒吧坐台,有人说她被一位很有钱的港商包养,还有人说她带着她弟弟去了澳洲治病……
而我和静文再也没有任何联系,我知道我没有钱,无法帮助她,帮助我的爱情。
静文走后的几年,我用功地学习,本科毕业后考上了研究生,最后再考上了博士。似乎很光明的前景摆在了我的面前。优秀的男人当然有女生抢着要,这所高校副校长的千金就爱上了我。
这个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女人叫菁菁,是个从小就被娇纵惯了的女孩子。她很会享受生活,熟悉一切高档品牌的化妆品和服装,有自己的轿车,靠自己父亲的关系,稀里糊涂地弄了一张成人本科文凭,在电视台里做编辑,却很少去上班。
最初,娇艳体面的菁菁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异常的满足。可是,当她知道我的家在很穷的农村就不依不饶了。但她做副校长的父亲却非常欣赏我,利用他的某些关系让我有了一份年薪30万的工作,并极力把女儿嫁给了我。
菁菁也许是爱我的吧,她帮我买了无数件名牌衣服,里里外外地把我包装成了一个好似从国外回来的海归。也许在一个圈子里呆久了,我似乎已经忘记了家乡话,转而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间或穿插着流利的英文。每当我在高级
写字楼里圆熟地交际应酬时,菁菁总是带着极其幸福的表情,但在结婚前夕,菁菁当着她的父母跟我定了一个约法三章,菁菁说,只有同意才能结婚。
菁菁的要求是,不能说我来自农村,只说自己的父母是高校的老师;不能跟农村的家再有任何联系;不准家乡的老乡来我们城里的家。看着眼前如花似锦的一切,我答应了。
说实话,我是过苦日子过怕了,我厌恶再过曾经那些苦的日子,也不愿像其他同门师兄那样论资排辈地在办公室里苦熬,我想过精致的生活,我不要让我的幸福再离开我。
贫穷就像一个丑陋的伤口,始终在古林的心里。他用尽所有的办法掩饰,他体面地笑着,尽管心里很痛。
结婚的酒席上,来来往往的全是女方的亲朋好友,他们谦和有礼地赞美着新郎新娘是如何般配,而我忽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我那么想念我在家乡的爸妈,想念已经去世的弟弟,但在另一些时刻,我又是骄傲的,我知道我已经拥有了一套200平方米的新房,有了一辆价值20万的私家车,我的金钱可以让我买到所有我想要的东西。但从此,我只敢偷偷地寄钱回家,但都不会超过200元钱。潜意识里我怕家里人以为我在城里混得好了,来城里投奔我。
两年以后,我才写信告诉爸妈,我在城里结婚了。我妈高兴得整夜失眠,她老人家在昏暗的灯下一针一针地缝着小孙子的小衣服小裤子。几天后我就收到从农村寄来的包裹,竟然有20多斤。我的心是温暖而刺痛的,我无法想象瘦小的母亲怎么把它们拿到几十里外的县城。而菁菁却用两根指头捏着小衣服,尖声叫着让我把这些有跳蚤的破布扔出去。
看着我的妻子那白净又精致的面孔,我想打她,但又忍了下来。最后,那包衣服的归宿还是垃圾箱。
又是两年后,我有了儿子,在儿子满周岁的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人,我忙里忙外地招呼着,200平方米的家人声鼎沸。
这时,小区的保安在对讲机里说有人找。我以为是客人,兴冲冲地迎了出来。我在离开农村的家很多年以后,第一次看见了我爸妈。外面下着很大的雨,二老的头发都在滴着水,我愣住了,呆在门口不知所措。这时菁菁看我半天没进来,也出来看。但惊讶又嫌弃的表情却是那么直白地写在脸上。
我搀扶着两位老人进门,但母亲粘着泥的布鞋一踩大理石地面就吱吱作响,父亲的双脚在厚实的地毯上不知道怎么走路。我只有把他们带到厨房,然后跟一脸不解的宾客说是找错了人的老人。菁菁把我拉到阳台,低声吼着让我赶快把人带走,我一定是被魔鬼伏了身,当时想的竟然是没办法对满屋的有头有脸的人解释那两个农村老人就是我的双亲。
古林深深地厌恶如今的自己,他有体面的工作和舒适的生活,但他每时每刻都在被一种浓重的负疚感所折磨,他感到痛苦而委屈,他觉得生不如死。
我爸的眼睛完全失明了,来城里看病时大医院的医生说是因为耽误了治疗时间,如果早几年一定不会失明的。我看着老人那两只完全混浊的眼睛,觉得我根本就不是人。
在高级宾馆里住了两周的双亲终于明白了,他们的儿子不可能把他们迎进他们认为该进的家门。至于我那位体面的妻子菁菁从那天的匆匆一面后就再没露过脸,也拒绝让我把儿子抱来给我的父母看。后来,我请了半个月的假,请求他们说,我想带他们去看看大城市。但母亲看看父亲的双眸,摇了摇头说:“孩子,不用了,我们住不惯这里,我们回家。”
过了两个月后,我终于以一次出差的名义回了老家。邻里乡亲都来看这个穷山沟里飞出的大人物。从乡亲们的言谈里,我知道,那次父母进城是把田地送给了别人种,把家禽卖了,完完全全地是想去我那里安度晚年的。而父母回到农村还对乡亲们说,儿子对他们很好,不要他们走,但是住在城里不习惯,想老家的人。父母回到村里时,还给大伙带了很多的“杂包”(廉价的杂拌糖)。
我躺在家里的土炕上,用曾经包裹住我和弟弟瘦弱身体的破旧棉被盖住了流泪的双眼,耳边隐约地听见老父亲摸摸索索做饭的声音,后来我看见他手上有许多处被刀切破的伤口,而我70多岁的母亲还在田里为口粮而苦苦挣扎,干一会儿就直起身来捶捶自己的腰。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所有痛苦都只是因为没有钱。
婚后,菁菁对我的收入了如指掌,公司每个月都会将我的薪水划到卡里,而菁菁却要求我把所有银行卡都放在她那里,用的时候再找她要。她对我的吃穿用都不加干涉,但就是提防我给老家寄钱,多年来,我不抽烟不喝酒,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才存了点钱。
我临走前给了我父亲两万,说是两千块钱,十元一张的,我要父亲细心放好,以后有困难的时候就拿出来应急。
我知道,我已将那些美好的情感和品质丢失了,那个衣着光鲜在写字楼里出入的男人只是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我做儿子的身份已完全死亡。
【后话】
什么可以带给我们快乐?艺术、金钱、权力亦或是爱情?
都是或者都不是。
叙述的过程,远比古林最初想象的还要困难,要回到曾经的生活里,剥离它,要真诚面对无可抵挡的沉默,哪怕它们仅仅只是记忆。古林内心的虚弱让人一眼就能看穿,他很孤单,他不快乐。
在苦难面前,很多人变得不再可爱,也有一些人却因此变得更加神情坚强。这块试金石似乎在和人性比一比,看谁更沉着,看谁更蛮横。而这毕竟是一件太过吃力的事情。许多人就这样败下阵来。
一些人选择付出,一些人选择退让,我们真的要过很久很久,才能明白,自己真正怀念的是什么样的人,怎么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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