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一起睡了
父亲来城里看他了。本来,是有单独的卧室给父亲住的,但那天晚上,家里还有两个客人,他便安排父亲和自己一起睡。
九点,父亲洗了脚便要上床。他轻声问:“爸,你不看一会儿电视吗,是战争片。”
父亲呵呵笑:“我先上床,给你暖被子,我这把老骨头啊,还是有些热量的。”
他在客厅与客人闲聊,听到父亲隔着卧室门传来阵阵鼾声。父亲在乡下,和母亲也是早早入睡,然后天不亮就起床,到屋后山坡去转悠,听鸟鸣,看秋露冬霜,或扛着一把锄头下地劳作。
客人去睡觉了,他看了一会儿书,倦意袭来,便开了卧室门准备睡觉。卧室的灯亮着,父亲鼾声如雷,张着嘴,口水流成一条河。他这才发现,父亲的嘴里,有好几颗牙都没了。他轻轻躺下,没料,父亲竟被惊醒,睁开眼坐起身问:“儿啊,天亮了?”
“爸,还早着呢,我正打算睡。”他上了床,被窝里好暖和啊,就像小时候。那时候,乡下冷得厉害,父亲常搂着他睡,屋顶瓦上,是滴答的冷雨声。父亲没在家时,他就蜷缩着身体睡到天亮,被子里还没暖和。他就那样,一直吮吸着来自父亲身上的温暖。一个人来到了城里后,安身立命。而父亲在乡下,像草一样老去了。
熄了灯,他感到很困,却睡不着了。旁边睡着的这个男人,给了他生命,也是他在城里的思念。但人到中年,再与父亲睡在一张床上,他觉得身上的肌肤竟微微有些排斥,突然感觉有些难为情,一切都陌生而熟悉。
他轻轻蜷缩起了腿,却还是碰到了父亲的脚,本能地抖动了一下。
父亲说:“儿啊,爸睡觉打呼噜,会吵着你。你先睡吧。”
父亲抬了抬被子,把被子顺到他这边来。多么熟悉的动作,小时候,父亲怕他冷,总将一大半被子盖在他身上,睡到夜里,他习惯性地搂着被子睡,而父亲常晾着半边身子。
那时候,他正长身体,饭量比父亲还大,总是端着一个比父亲那裂了口的土碗还要大的饭碗,使劲扒拉着米饭,父亲边刮着锅底的饭,边说:“儿啊,爸爸没本事,给不了你最好的。爸也不指望你以后能挣多少钱,只要生活能吃饱穿暖就足够了。”那刮锅底的声响,听得他想磨牙。
五年前,父亲病了,来城里住院。晚上他在病房照料父亲,困了倒在床边呼呼睡着,但很快又惊醒。父亲正慈爱地看着他。见他醒来,父亲挪身让出半张病床,掀开被子一角:“儿子,到床上来睡。”
病床那么小,他却睡得很舒服。半夜醒来才发现,父亲竟坐在陪护椅上打着鼾。他责怪自己怎么那么不懂事,竟然睡得如此沉。他把父亲叫醒,让他去床上睡。父亲却笑着说,老年人睡眠少,年轻人上班很累了,休息是大事,不能耽搁。
今夜,父亲的体温在被窝里,感觉像血的热度般流过来。他悄然起身,把被子向着父亲那边顺过去。父亲啊,你好好睡,儿子今天晚上就陪你,想一想小时候和你呆在一起的事儿。
天刚蒙蒙亮,父亲便起床了。他这才发出轻微的鼾声,在黎明里悄悄睡去。
母亲的遗像在逝去的霞辉中渐渐模糊了,父亲依然忧伤、孤独、憔悴。父亲很辛苦,贫瘠的土地、艰辛的劳作、微薄的收获、全家生计的重担压得父亲直不起腰,他也从没抱怨过什么。母亲能干善良,包揽了一切繁琐的家务,为父亲的劳作提供最可靠的支持和最温柔的情感。如今,一生相亲相爱相守的人走了,父亲的魂也跟着去了,人一下老了许多。在我的多次劝说下,父亲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深深眷恋的土地,和我们住到了一起。
父亲总想为我们分担些家务,可父亲从没干过家务。他别的干不了,就成天拿着拖把拖地板。当他一次次地把地板抹成大花脸之后,我和妻不约而同地拿走了他手里的拖把,父亲便闲着了。父亲不识字,读不懂我那些厚厚薄薄的书,看不懂那些能让妻时哭时笑的肥皂剧,也玩不了儿子那些结构复杂的电子玩具。当我们都各得其乐时,父亲便独自回到房间,逐一浏览那些悬挂在墙上的他和母亲的合影,痴痴地凝视着照片上母亲永恒的微笑,默默地向她倾诉……傍晚,父亲站在落日的余晖里,像一棵正在清数自己枯黄叶片的老树。
不能解除父亲的孤寂,我惭愧于自己的无能。想当年,父亲曾给我带来多少的惊喜和快乐——童年时,一只木削的小船、一粒解馋的方糖;少年时,一支好使的钢笔、一本引人入胜的小人书;大学时,一件体面的衣服、一张让别人羡慕的汇款单……父母总是心疼儿子。我做父亲后,同样如此,孩子是幼苗,理应受到呵护,得到关心。可儿女对父母的回报呢,却往往被人们忽视。我疲于工作,忙于心疼儿子,也就冷落了父亲。尽管父亲无衣食之忧,可看得出来,父亲并不快乐。我应该为父亲做点什么呢?
有一次陪父亲出去买东西,看到街头有人卖风筝。父亲也曾用纸为我糊过风筝,放飞了我童年一个又一个灿烂的梦。我心里突然有了主意,尽管秋天不是放风筝的最佳时节,我还是买了一只漂亮的风筝。一路上,风筝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但没人知道它是我送给自己老得行动已有些不便的父亲的。
我和父亲一起来到郊外,时至深秋,大自然像一个沧桑的老人,历经了冬的孕育、春的萌发、夏的繁茂,如今,丰硕的果实离开了枝头,可仍佝偻着腰,颤颤巍巍地面对着桑榆暮景。秋风拂过阳关道下的树丛和草坪,梳理着人们心头金色的回忆。在秋的背景下,父亲的满头白发格外醒目。秋色迷人,我却开始怀念起夏天的绿意,多么希望父亲是田野边一棵永远挺拔茂密的常青树啊!
父亲拉扯着风筝线,步履迟缓,磕磕绊绊。当年的父亲绝非这等蹒跚,那曾是何等矫健有力的脚步!田地里,父亲架起犁耙,吆喝着牛,健步如飞,身后掀起一排排泥浪;悬崖边,父亲腾挪攀越,为体弱多疾的母亲采回起死回生的希望之药;下雨天,父亲脚步沉稳,驮着胆小的我渡过涨潮后的小溪,然后铁柱一般地立在雨中,目送我走进学校……父亲讲不出高深的道理,只反复地告诫我们:走正当路、做正当事、做正当人。他一生都在实践着这句话,其中有辛酸,有苦涩,更有无悔和毅然。父亲的为人也深深地影响了我,让我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避开了种种陷阱,越过了种种坎坷,抵制了种种诱惑。
风不大,风筝一俯一仰地翻着跟头,父亲逐渐加快了脚步。就在这时,父亲不自觉地将一只手向我伸了过来,可能担心自己跑快后稳不住重心。我会意地拉紧父亲的手,跟着他一起跑。父亲的确老了,一会儿便气喘吁吁的,脚步也乱了,但父亲童心大发,始终不愿停下来。为了平衡他的身体,我只好使劲扶住他。跑了一段路后,风筝终于摇摇摆摆地升空了。仰望着天空中的风筝,很久不见的笑容,重又回到了父亲的眼角、眉梢。
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嘣,线断了,风筝披着夕阳的光辉,慢慢消失在天空的尽头。我回头看了看父亲,他眼里却没有一点惊异和遗憾,兴许,他原本就打算要把这只风筝放飞到天堂,去和久等在那里的母亲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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