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地铁站里出来,一个人。暴风裹挟着雪粒子落在了脖颈里面,她想,那条曾经自己编织的围巾已经不能够取暖,但是偏偏执拗的捆扎在自己的脖颈上面。前面打一个温莎结,两 …
她从地铁站里出来,一个人。暴风裹挟着雪粒子落在了脖颈里面,她想,那条曾经自己编织的围巾已经不能够取暖,但是偏偏执拗的捆扎在自己的脖颈上面。前面打一个温莎结,两端如同飘逸的风铃彩带在寒风里招摇,随意邂逅。又轻轻巧巧的分开,像是情人间私语时的夜半亲吻。
她的代步工具是一辆电动车,去年买的。在销售员的面前她始终保持着那种洞若观火的神态,眉宇微微的轩着,仔仔细细的看了良久。又用随身带着的毛巾轻轻的擦拭干净了上面的尘埃说道,我要这个。售货员不紧不慢的开始介绍,她知道这些人口中要说什么。并不打算让他们占便宜,大马金刀的开始杀价,很快一宗交易完成的行云流水。她买到了物超所值的东西,她一遍一遍的将红色钞票捋平。又一遍遍的放在了别人的面前,银货两讫以后,笨拙的推着车子走了。
这辆车子就像是一个老友一样,又像是一个忠实的奴仆。老友?是说它始终不离不弃。可以陪伴着自己走过四季,正如人家电瓶车广告里面描述的一模一样。仆人?是说,这个车子从来兢兢业业,不管风吹日晒雨淋同样。总可以分担她一部分的脚程。她与它在一起过了整整的五年岁月,车子被时光磨砺的戴上了一圈哑光,她还有一件仿造的牛皮衣,穿过了五年,总算有了油腻腻的味道。
她有老公与儿子,以及一个四十多平方的店面。
早出晚归的劳作生活让这个女人过早患上了诸如贫血的病症,工作的原因又雪上加霜,用百分之八十的亚健康与胃病折磨这个三十而立的人。
她有着坚毅的鼻子与平平的远山眉,嘴唇凄厉,红艳如同瘦樱。生意人往往都是笑口常开,她也不例外。同样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她每一天乐观向上,积极进取。
人生显然与脚下的路一样坎坷,她摔倒在了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当晚她住院了。医生问她名字的时候,她一边忍着疼痛一边一笔一划的在病历表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字体端正而又刚毅——单亚龙。
医生说,这个名字过于阳刚,我会看相,你知道吗?
她说,我也会看相,要是你允许我看一看你,相由心生。你要是再延宕,我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你看。这就是看相,不是吗?医生看着她捂着头顶的血窟窿还在作乐,说道,你太乐观。
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她说,我一直以来都这样子生活,累了就休息,摔倒了就爬起来。
凌晨三点,她被安排在一处通风口打点滴,打开手机。她忍着胳膊肘处的疼痛看着磨砂玻璃外面的灯火与雪片。又踟蹰了一会儿,这个电话终究是没有打过去。
林是她的丈夫,他们相亲的过程与电视剧里面的如出一辙,喝完了那一杯苦涩的咖啡以后。她伸手将方糖轻轻的放在了林的杯子里面,说,人生太苦了。汤匙轻轻的碰撞玻璃杯,他讶然,一会儿以后他说,我去洗手间。
出来以后,看到她还在。她说,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她结束上一段恋情是在五月份。这是六月,两人结婚。她一直是那种雷厉风行的人,用了五分钟她确定了这个男人的身份,又用了五分钟,她确定了自己的身份。前者是退役军人,以前是一个班长。后者,她自己。往后会成为他这个班长的贤内助,也是一个军嫂。
她没有后悔过任何的事情,从小时候第一次逃课,到长大后学习美发为止并没有后悔过一次。
林是那种上纲上线的人,从来没有几多温存留给她,她说,我需要呵护我是一个女人。林从床头柜那里将自己退伍时候的纪念册拿了出来,点着上面的人,说这是我的战友。你看看,或许可以解闷。无一例外的,人人都叫林班长,唯独她自己并没有这样子叫过一次。
林牵着一条警犬,那条警犬是黑色的,像是洪荒年代走过来的巨兽一样。龇牙咧嘴,犬牙交错。林说,这张是我十八岁时候的照片。她看着,照片里面的男人一个个都看起来那么阳刚,手中举着枪支器械。迈着整整齐齐的步伐,走在端端正正的路上。
林说,那时候我打死过三个人。
她说,当时你害怕吗?林说话的语气是那么的平淡,林说,并不害怕,他们是用黑布罩住了头顶的,其实枪的后坐力很大,你在枪毙一个犯人的时候甚至可以感受到血浆与脑浆横飞,贴在你手臂上面的感觉,那是热乎乎的血腥。
她说,你以后不要告诉任何人了,这事情。
林点了点头。
做军嫂的第一年,他被部队安排在了一座高山上。
林走的时候不知道单亚龙已经有了孩子,那个在羊水里面游动的精灵。
她说,你去吧。
两人并没有说过一个有关于爱这个古老迷信的字儿,然后分道扬镳。
她知道自己选择了玫瑰,只能钟情与远方。
送走了林以后,她在自己的小店里面坚持上班,到了八个月大的时候,她为自己买了一个靠垫放在了椅子后面,一边轻轻的转动,一边给客人剪头发。
从惨淡经营到蒸蒸日上,生意越做越是红火起来,客如云来,那时候已经怀胎十月。
她知道自己不能坚持了,最后一天离开店面,有一个回头客过来找她做一款发型。她一边将别人的头发打湿了,一边用卷棒轻轻的造型,忽然间手指剧烈的颤抖起来,腹中的被轻轻的踢了一脚。那人唯恐她出什么乱子,连忙逃一般的走开了。她知道,自己一定要离开了,将长颈花瓶里面的马蹄莲加了水,又用加湿器给屋子里面加了热气以后,她锁好了店门,最后一次看了看拆迁中心的房子,悠悠的叹了口气。
林没有回来,她临产的时候握住了床单,对医生说,我可以打一个电话吗?医生轻柔的点了点头,又问,没有人过来陪你吗?我是说,你的老公。
她说,我正要给他打电话。
其实这次陪伴她过来生产的还有自己的母亲与林的母亲,两位母亲眉宇之间又是喜色又是忧色,乃是真正的喜忧参半。
她给林打了电话以后,忍着腹中的阵痛。
说,我今天生孩子。
她知道林不会很快的回来,又唯恐林的电话会很快的回来。立刻就挂断了电话,又给两位母亲打电话,说,我快生了。
孩子生出来以后,她轻轻的擦拭孩子的脸,天佑,叫做天佑吧,她说。
林回来了,一脸的风尘之色。
从长途汽车上下来以后,林又坐了诸如火车、地铁、出租、公交,等交通工具,最后总算是到了医院里面。母子平安,她握住了林的手,忽然间笑了起来。说,我怀了天佑十个月的时候还在上班,忽然有一天我知道我不行了,我于是自己准备好了一切。
按照预产期,天佑是早产儿。
但是出生的时候已经很大的个头,她说,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每年可要多回来一点时间。
林点了点头,轻轻的吻了吻她的面颊,说,我一定会回来的。她在这一刻相信了美丽的谎言,这个契约在后来她才知道,不过是美丽的谎言而已。
军人有着铁一般的纪律,说了不能够回来就是不能够,理由与借口都是借口。
林第二次回来的时候是孩子生产以后的一年半,即次年的小年夜,天佑已经牙牙学语。但是并不会叫爸爸,她说,来,来,天佑,叫爸爸。
天佑伸着小小的手掌,轻轻的挥舞着。
“吧-吧”的叫了会儿,终究还是词不达意。
林欢喜的抱着婴幼儿,说辛苦你了。将自己的钱拿了出来,是用油纸包裹住的,她将钱捋平了,说我们明天去买房子。
林惊讶,说钱够吗?她说,没问题。
大年二十九,别的地方都已经修业,空荡荡的售楼部里面唯余几个看起来像是商业精英一般的女子。带着他们往来穿梭了一会儿,说这套房子怎么样那一套又有什么优点。她经过了对比优劣点,立刻得出了一个结论,A区的房子往往比B区的采光好,于是选择了A区的一套房子。
交完了首付以后,林才知道钱买房子是远远不够的,他们装修了新房子以后,林又走了。
林是一个节俭的人,她每一次会给林买一条裤子,军绿色。
会给林的卡冲上话费,林是那种呆头呆脑的男人,有时候一个人到了一定的时候会很刚毅木讷。这是大智若愚,她一切都知道。
林每一年的大年二十八回来,到了次年的正月十五就会离开,这是一年仅有的两人见面。
林这一年回来,天佑已经五岁,一个五岁的孩子已经可以理解一切。她从来没有说过爸爸在哪里干什么,但是知道爸爸的职业与纪律。
天佑喜欢爸爸,林回来的时候激动的连连擦拭眼角的泪,她没有见过林有过泪水。
手中的虹吸壶落在了地毯上,林连忙转过了头,将虹吸壶捡了起来。
孩子已经上了小学,将小板凳拿了过来坐在了林的对面,用小剪刀将一个红旗剪碎了,把五角星握在了手里。放在了林胸口的位置,说,爸爸。
她看着他们这样子,忽然间也是热泪盈眶。
林说,明年我就会回来,我回来陪你。
不,她说,你遵守部队的纪律就好,就算是你回来了也是不能够陪我的。
天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林果然没有食言,回来在家里面住了整整的两个星期。
林没有想过她这么忙,忙的脚不沾地,林连忙回去帮着做饭,将黄瓜片与辣椒肉片炒在了一起,还有松软的馒头,她一边吃一边说,味道还行。
两个人正在说笑的时候,外面走进来一个客人,林坐着,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她已经冲过去迎接客人了,就像是一枚子弹一样,脚上的肌腱在那一瞬间好像是有了生命力的弹簧一样,他没有见过自己的妻子工作。
这是第一次,他忽然在黄瓜片里面品到了苦涩。
剪发结束了以后,她送走了客人,一边陪着笑脸给客人开门,一边送给客人一张打折卡。
林说,对不起,我没有想过你上班会这么累。
不累,她说,以后孩子还要上大学,什么都是钱。
林说,我以后还是在外面吧,这样子你就可以轻松一点儿。
本地的企业对于退伍军人有优先录取的资格,但是对于工资又是不那么理想。林没有回来,又过了几年,孩子上了初中。
林说我回来吧。
她点了点头,说好。
林回来了,在西城的一家装修公司里面上班,这个装修公司是本区以内的。
林刚刚在本区上班两个月,经过调兵遣将林又到了临市。临走的时候,她苦笑着送别了林,这一年孩子已经十岁了,他临走的时候。她轻轻的拉住了林的胳膊,说十年是三千六百五十天,你回来了一百八十天。
这些,林都知道。
林到了临市,一个月里面可以回来一次。一次可以在家待三天,林每一次回来都会亲自下厨,将做好的饭送到了美发店里面,他们两人吃着。和几年前一样,照样在握住筷子的时候就有人上门。
她匆匆的擦拭嘴巴然后去给客人弄头发。又说,没事,习惯了。
林走了以后,她一个人想办法搬了一次店面。
那里已经开始装修,她知道自己要赶在工期之前,将自己的小店全部搬家,里面的设施有一些已经老旧,这些东西就像是破衣烂衫一样只能扔掉。
还有一些是新购的,找了三轮车全部搬到了新店里面。
这些事情一个人紧锣密鼓的进行着,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林又回来了一次。这才知道已经搬迁了店面,他竟然全部不知道,吃饭的时候她的筷子夹菜,林的筷子夹住了她的筷子。
林说,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搬家。
她说,当时你不在家,我看这里挺好的就搬了过来。
林说,以后一定要告诉我。
她看着林,说,你常常不在家,要是每一次大小事情都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必要。毕竟你帮不上忙,反而会给你添乱。
林只能点了点头,电饭煲里面的粥“咕噜噜”的响着。
林过去将粥给自己与她盛了一碗,两人吃完了以后回到了家里。
林赋闲在家,公司出了问题。
这一次林看到了她骑电瓶车摔伤的伤口,问她这样子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她说,告诉你你也是不会回来的,那时候是凌晨三点,我没有给你打电话。林说,伤口已经快好了。她忽然间回过了头,等待着林的一句半句宠溺的话,林不过是抱了一下她,说,以后小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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