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山闽派 | 清刚内敛王来文品黄道周

by Readers' contributions · 2025年6月27日

黄道周

王来文

《铸山闽派》栏目主持

　　王来文，1968年生，福建漳浦人。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福建省文联副主席、书记处书记、福建省艺术委员会副主任、福建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厦门大学兼职教授，长期担任全国美术大展的组委会委员、评委、福建省美术大展的评委会总召集人、福建省政府百花文艺奖总评委等职。毕业于福建师大美术学院，教育部首届中国画博士课程班进修。

清刚内敛

一一品读黄道周

文︱王来文

　　在书法史上，或许福建籍书法家的数量没有江浙拥有的数量多，但福建历代出现的书法大家却都是一座座的高山巨峰，如不陨的巨星，闪烁在历史的苍穹。如宋四家的北宋蔡襄，南宋的朱熹（惜为著名理学宗师的盛名所掩），明末清初的黄道周、张瑞图，清盛期的伊秉绶等。黄道周是其中的一轮明月。

　　黄道周（1585—1646 ），一作幼平或幼元，又字螭若、螭平，号石斋。福建漳浦县（今东山县铜陵镇）人，故又称黄漳浦、黄石斋，是明末著名学者、文学家、易学大师、儒学大师、书画家。

明代黄道周束装行帖

25cm × 19cm 纸本 1632年

故宫博物院藏

　　漳浦这片土地因有了黄道周而使文化基因奠定得更为厚实。他的道德与品格如漳浦的主峰山脉一一梁山，一样的刚骨与劲健，充盈着力度与厚度；他的文学与艺术如漳浦的母亲河一一鹿溪，一样的柔韧与绵延，润泽后人。我是漳浦人，自小在梁山鹿水边成长，作为石斋故里的后人，身上流淌着石斋先贤的艺术血脉，我很庆幸此生有此福分和缘分。我常言，石斋先贤是我心中崇敬的一座丰碑，只要想起故土的这座伟辉，心便温暖了，眼光便温柔了，也刚毅了，更是增添了几分文化自信。

　　黄道周作为“一代完人”，其人生是不幸的，也是有幸的。不幸的是，生在明末荒乱的年代；有幸的是，因道德文章的力量而使人生与艺术价值不因时代而隔断，一样的熠熠生辉。黄道周是坚定的抗清者，清朝的乾隆皇帝却评价其“不愧一代完人”，可见其道德文章的魅力。对于曾经反对大清朝的黄道周，乾隆帝是有气度的，他的赞扬或许带有一定的政治实用主义的成分，作为中国历史上有建树的最高统治者，乾隆帝的称道实际上也是对传统道德品格和文化精神的认同，是对黄道周道德文章的高度赞誉。

明代黄道周丙子秋送省试二首诗扇

27.7cm × 47.5cm 纸本 1635年

故宫博物院藏

　　作为书法家的黄道周，一样是不幸的，也是有幸的。不幸的是，他是一代儒家大师、易学大师、文学家，官至首辅，有政治家、学问家的风度，生前又自称“书为学问中第七八乘事”。加之在有故国之思的后人看来，视其为忠臣的道德光辉形象更甚于其作为书法家的艺术形象，故其书法在很长一段时间被忽视了。在满清朝看来，他是抗拒天兵的，是天敌，故对其文章艺术是讳莫如深的，直至乾隆帝评其“一代完人”后，才有隐现的曙光。但他又是有幸的，经历了晚清、五四、辛亥时期，历民国直至今日，做为书法大家的黄道周，随历史长河的流淌而益显其伟大的光芒，其艺术形象与他的道德形象一样光辉，作为史上书法大家的地位也越来越崇高。尽管，这不是他第一优选的身份，但却是书法史的幸运。

明代黄道周出山答朱白甫诗轴

167cm × 62.5cm 纸本 1636年

台北兰千山馆藏

　　作为书法大家，其小楷与行草书的精警与卓绝，让后人叹服。对黄道周的小楷与行草书，孰更优，清朝至今，因时代、因人不同，赞誉亦有所偏好。有人评其小楷优于行草书，如宋荦在《漫堂书画跋》中评“石斋先生楷法尤精，所谓意气密丽，如飞鸿舞鹤，令人叫绝”。有人对其行草书更赞赏，如秦祖永在《同荫论书》中，誉其“行草笔意离奇超妙，深得二王精髓”。我少小时临习过石斋先贤的书法，近年，有缘拜读了不少石斋先贤的作品，深感石斋先贤书法艺术的高深。不管是小楷还是行草，艺术高度上实难分伯仲。不过个人认为，黄道周的小楷在那个年代更为难得。从书法史上可有趣地看出，盛世出楷隶，乱世出行草。明末是个乱世，乱世讲个性，且行草书在明末已是蔚然成势的时风，黄道周一样难脱时风，其行草书是有高度，但时风的影子也相随着。而黄道周的小楷，是乱世中的小楷，罕见而难得，何况其小楷有集大成之境。其小楷作品所含的文学性更是那年代其他书法家所无法比拟的，如《榕颂》本身就是一篇经典文学之作。黄道周认为书虽为小物，但小物通大道，故其所书内容充满着厚德意味，诗稿字句都荡漾着弘义载道文学性的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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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黄道周孝经颂

23.4cm × 12.7cm × 23 纸本 1641年

天津博物馆藏

　　明末清初的五大家一一黄道周、张瑞图、王铎、倪元璐、傅山，黄道周在五家中独树一帜，特别是其小楷，犹如武术中之太极拳，内气充盈气脉贯通，险怪内敛清健刚骨，外刚内腴气骨凛然。黄道周的小楷既严整又有情趣，楷法带隶意，用笔戈戟森厉，朴拙高古，在劲峭中有姿媚之势。字体方整近扁，笔法健劲。结体不外显，敛收蕴藉有内力，不柔润但有妍媚之美。这在其代表作《孝经卷》《张溥墓志铭》中有淋漓展现。清王文治在《快雨堂题跋》中赞其“楷格遒媚，直逼钟王”，而我更愿赞其“刚骨清峭，可追颜欧”。我曾在北京故宫参观过明末清初的五家作品展，在小楷上，黄道周与傅山功夫最深厚，黄道周则更胜一筹。黄道周的小楷如断崖峭壁，傅山的小楷似土花斑驳。黄道周应是书法史上最着意于字距和行距疏密对比的大家。其作品行与行之间遥遥相隔，疏朗开阔，突出纵列体势，强化通篇的形式之美。若说，严冷方刚、不谐流俗，是黄道周个人不平凡的人生和人格在艺术上的宣泄与发挥，那么，力量感与压迫感，则应该是其身处乱世颠沛的情志和个人内心郁抑的情感折射。这种阳刚与向上的力度，有如音乐史上的贝多芬，美术史上的德拉克洛瓦、珂勒惠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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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黄道周张溥墓志铭

28.7cm × 193.8cm 纸本 1645年

故宫博物院藏

　　“书字自以遒媚为宗，加之浑深，不坠佻靡，便是上流矣”，黄道周论书如是说，可见其对遒媚古朴的审美向往。何绍基更是评其“书意于古劲中复有错落之妙”，而我更认为遒媚古拙、清刚内敛是其小楷的精髓，也是独特的审美价值，玲珑又剔透。

　　从黄道周书法论述上看，其主要精神是“遒媚”与“己意”。若其小楷体现在“遒媚”上，其行草书则是“己意”的精神所在，是他个性与性情驰纵之天地。黄道周的行草书，早中期相对中和平整、精练劲健，晚年则是较多即兴挥洒随性而发，强化线条连绵不断与盘绕之势，纵放浪漫，激情燃纸，有森严逼人撼人之势。其行草书结字紧密，行距疏朗，点画精到，气势通畅，乍看似摇摇欲坠，细看则安如磐石。用笔上古拙生辣，劲险锐利。行气上跌宕多姿，沉郁顿挫，流动着一股奇崛不平之气。他善用笔，亦善用墨，尤善用重墨，重墨法唐以前较常用。此墨法由浓而枯，没有大的浓淡之分，然枯湿的强烈对比，极尽变化与节奏，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我近年用心于八分隶，无意识间也养成了喜用重墨，醉心于线条枯湿的玄妙之美。只是黄道周先贤的枯笔枯线之美在疾笔刚直劲峭间，而我更沉醉于缓笔慢行一波三折的太极绵劲味。对于这种巧缘与美学取向，未知是否是黄道周先贤冥冥之间的神助。同为明代大家，董香光以善用淡墨见长，黄道周以用浓墨为善，异曲同妙。

明代黄道周赠倪献汝叔侄诗轴

158.6cm × 50.4cm 纸本 1645年

故宫博物院藏

　　直抒胸臆，抒写心绪，为情感而泄，是明末行草书的时代个性，但黄道周的高明之处在于能很好的把握在理性控制下，与陈淳、徐渭反常态式的信笔横扫相比，黄道周是有节度的出奇制胜，此不平凡之处让人叹服。

　　黄道周人品高，学养深，“漳浦体”书法是其人品与书品完美结合的典范，世人学书的经典。在其书法直接和间接的滋育下，成长了一大批书法大家，尤以近现代为甚。黄道周书风崛起于浙沪，一代大家沈曾植是取法黄道周的典范，国画大师潘天寿的书法最得黄道周风神，其艺术品格上的奇、气、骨、力等雄强霸悍的风格与石斋书风相近。近代大家如沙孟海、来楚生、诸乐三、章祖安等都承其余绪，深受影响。而当代的“流行书风”与“明清调”的书法风尚与潮流，主要就是取法以黄道周、王铎、张瑞图等明末清初书家的书法，只可惜取法艺术形式多，未能更多地着意于先辈书法艺术的精神与风骨。

明代黄道周赠高仲兄语轴

143.2cm × 53.8cm 纸本 1642年

上海博物馆藏

　　黄道周，生与书法有不解之缘，死亦以书法了却世事，他就义之前血书“纲常千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这首千古绝唱。可惜此件作品原作失传，留给后人仅是对这件绝唱的无限念想。他的这一倜傥风流的不凡之举，与近代弘一法师圆寂前绝笔留下的“悲欣交集”，有异曲同工之妙。石斋先贤是带着血泪的，弘一法师是带着心酸与杂味的，但都将为后人所传颂。

　　书法史上有二对著名夫妻档，都是不凡的书法家，一对是黄道周与妻子蔡玉卿，一对是赵孟頫与妻子管道升，在艺术上是可堪媲美的双子塔，但黄道周夫妇的道德光辉则远非赵孟頫夫妇可比的。

　　作为中华民族精神符号和文化符号的黄道周，将越来越为世人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