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必须承受一种痛
我说黄峻首先是个冲动的男人，黄峻其次还是一个捉摸不定的女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句话用在黄峻的身上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
艺厘米说艺术 · 2017/09/08 15:52
黄峻，1984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现为美术学院）。曾任江苏美术出版社第一编辑室主任。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先锋艺术的参与者。“江苏综合材料艺术”的发起人之一。
1985年以来参加各种重要学术艺术联展及个人展览，作品曾赴法国、韩国、德国、新加坡、巴西、加拿大、美国等地参展、交流。 作品和理论文章曾发表在《中国当代艺术文献》、《美术文献》、《艺术当代》等各类报刊杂志和专业书籍中。
对于黄峻而言， 艺术创作一直是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是在创作中他认识到了真正的自己。以下内容，是毕飞宇对黄峻作品的解读。现在，当我们回头观看他的艺术作品的时候，又会有一种什么新的感觉呢？
黄峻的骨头可能是用水做的，这是一句容易引起歧义的话，我最想表达的是，黄峻这个人的身上具有那种变动不居的气息。他这个人、他的艺术生活、他的学术实践都具有一种流淌的、波动的、难以“一言以蔽之”的液体动态。
一句话，这个人不容易被“抓住”，所以我说，黄峻的骨头是用水做的，你以为“把握”他了，你刚一发力，他就会从你的手指缝里跑掉了。
黄峻一直在“充当角色”，像水那样充当静态的平面、充当镜子、充当月亮的反光、充当波涛、充当雾、充当冰、充当清澈、充当混浊。由此你可以说，黄峻其实是在否定。
水无定性，黄峻亦无定性。我后悔我现在的工作，解说黄峻的工作实在是太徒劳了。我怎么就认识他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时期的黄峻
黄峻首先是个男人。说得准确一点，他首先是一个过于冲动的男人。他的冲动实在没有半点理由，当然了，有理由的冲动似乎又不能称之为冲动了。黄峻吐过一次血，差一点儿送了小命。
说起来真是荒唐，他吐血居然是因为人家北方人的一句话，人家说：“南方的男人不喝酒不是男人”。黄峻脖子就直了。他一心要为南方男人的光辉形象赤膊上阵，一心要为南方男人的解放事业不怕牺牲。你说这是什么事？
人家说他不能喝，他一定要喝。人家劝他少喝，他闷下脑袋死灌整个一个活二五，居然灌倒了两个北方汉子，黄峻觉得自己伟大得上了天。
不幸的是他喝下去的是酒， 吐出来的却是血。真是白的进，红的出，就差把小命吐在桌子底下了。事后我送了黄峻杨子荣同志的两句唱：今日痛饮二五酒，甘吐热血写春秋。
爱人同志 金属焊 1993年
我说黄峻首先是个冲动的男人，黄峻其次还是一个捉摸不定的女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句话用在黄峻的身上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
他具有女性化的、神经质的、颜色化了的、无孔不入的敏感。这个人爱伤感，爱抒情还絮絮叨叨的。他的的伤感的絮叨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嘴碎”，他有他的方式。他一絮叨就要写诗，好与不好随他去，拿起笔来八张纸。
圣洁的隐士想要看看“通奸之神” 装置作品 1993年 黄峻
诱惑来自早晨醒来后的第一个想法 装置 1993年
黄峻蛮讲究的，喜欢情调。有一次他请我喝咖啡，讲究得真是要了命。
他先把家里的光线调整好，然后精选了上佳的咖啡。用意大利的器具煮出来，再盛到一个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生产的杯子里头。黄峻慢慢地端给我，我一接过杯子“咕嘟、咕嘟”就灌下去了。
黄峻十分痛心望着我，我非常后悔。黄峻那么讲究我至少也应当弄出一副珍惜生活品味人生的模样来的，可是我没有。这是多么具有破坏性！但是我知道了，黄峻这人讲究。
夜未央 布面油画 110x140cm 黄峻 1996年
几个月之后，黄峻再一次请我到他那里闲坐，我特意把自己弄得衣冠楚楚的，干干净净的。一进他的家门我简直傻了眼了，他哪里还有一点讲究。
他的家完全成了一个狗窝。一屋子的灰，手套和皮鞋放在一起，牙膏和鞋油放在一起，手纸盒和唱片故在一起，药片盒和面包放在一起，乱了套了。
黄峻皱巴巴地望着我。那个讲究的，富于情调的黄峻哪里去了？屋子已经开始变成了工作室。
这以后乱七八糟的日子黄峻似乎也过下来了，他这个人，“王子”做得，“叫花子”也做得。挺好。
酒吧 布面油画 70x70cm 黄峻 1997年
作为一个画家，黄峻折腾得似乎就更厉害了一些。他的绘画始于童年，以画团徽开始了他的艺术生涯。大学期间黄峻的专业是国画，那是80年代初期的事了。
我们这个岁数的人，对80年代还有一份特别的怀念，那是一个大解放的年代，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也许还是一个大自由的时代。许多60年代出生的人，包括我，正是在80年代真正开始我们的人生航程的。那是一个冲突的岁月、毁坏的岁月、重建成的岁月，充满了意外与惊喜的岁月。
我的同行，武汉市的作家刘继明先生曾经极为温柔地把80年代称作“我们的80年代”。
青年 布面油画 70x70cm 黄峻 1997年
我曾在早期的一篇作品中不无夸张地写道：“只要你一个小时不看书．历史的车轮就会从你的脊椎上隆隆驶过 把你碾成一张煎饼。”如果80年代是一本书，这部伟大的著作只能叫做《喧哗与骚动》。
80年代的喧哗与骚动和90年代的喧闹与狂躁有本质的不同，它不是以纯粹的“利润”作为原动力的(这句话不能理解成我对自由经济的否定)，它更具有精神性、自主性、自救性。它不是贪婪的，没有肉欲，不强调“零度”，不懂得“炒作”，人们每一次激动都是利己的，却又不是自私的。
我至今还记得阅读李小山先生刊发在《江苏画刊》上那篇文章时的激动。
一个人的肖像 布面油画 70x70cm 黄峻 1997年
我没有和黄峻探讨过“80年代”这个话。但是，我猜想，黄峻在那个阶段一定对自己的艺术思想与创作产生了某种意义上的怀疑、动摇，他这样不安分的人，不折腾一下是不会甘休的。
大学毕业之后黄峻转向了综合材料。在事实面前，我自然是做了一回事后诸葛亮。我不打算用“意义”去概括黄峻的这次转向。我认为，这次转向其实是顺理成章的。
从美术史的大空间上来看，黄峻的这次转向虽说符合艺术上的逻辑性。然而，我想说，年轻也是一个重要的方面。也就是说，综合材料只是黄峻的一块跳板。
朋友系列 布面油画 100x100cm 黄峻 1998年
1995年的一个冬天，黄峻呼我去他的家里闲聊，黄峻已经彻底把他的房间改装成工作间了。他的工作间呈现出匪夷所思的局面，充斥了非日常性的物质组合。
黄峻告诉我，他的创作又一次变轨了。他正在尝试装置艺术。黄峻不无沮丧地告诉我，这次尝试其实是做不长的。这一点我倒是相信的。
朋友系列 布面油画 100x100cm 黄峻 1998年
装置艺术太具时效性，在某种程度上说，它是与媒体共同完成的。在当时的具体情况下，第一，没有媒体关注；第二，缺乏足够的投资背景，还奢谈什么装置或艺术？
我想，黄峻真正关注的或许只是自己的前卫姿态。有时候，为了保证某种姿态，你必须承受一种疼。疼不是一个令人欣喜的东西，但是，它是角色的一个部分。是角色，你就必须承受。
朋友系列 布面油画 100x100cm 黄峻 1998年
从技术上说，黄峻最终选择油画需要相当的勇气。就姿态而论，这样的选择无疑是一种后撤。然而，我想强调，后撤与后退倒是不相干的两码事。
从90年代中国的艺术总体趋向上来看，文学，影视、戏剧等多种艺术种类都在不同程度地选择地后撤。这可能也是对“泡沫艺术”的一次必然反拨。这是一个大话题，需要专门地和行家去分析、去总结。
如果不算是强词夺理的话，我倒想说，后撤有时候反而是一种前进。姿态自然是可贵的。说到底，真正可贵的还是艺术家的内心指向，他们的所有努力并没有白费，他们的心血与才智或许揭示了这样一个真理：路都是走出来的，没有一步能跨得过去；只要是路，条条大路通罗马。
黄峻说得对：“只要有对出路探寻的愿望就不会错。”
格劳康的话或许更带有箴言性质：“这完全是不可避免的。”
现在，黄峻每天呆在他的画室内，在他的油画布上涂抹他的颜色”。绘画我完全是外行，但是，作为一个以创作为生的人，我猜想黄峻正经历着他一生当中最宁静的时刻。这种宁静里头，有许多必然的意外正潜伏在那儿，蠢蠢欲动。
黄峻近影
黄峻这个人到底是谁，我至今没有把握，黄峻在艺术创作中到底怎样地“逮住”了他自己，我同样说不清，但是，我愿意将黄峻说过的话再给他重复一遍：
“如今，当我将多种处境中的人物置于一个规定的情景之中的时候，那种转瞬即逝的游离感，就是我要表现的出发点。在这些作品中，我尽可能用美好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我用画笔来探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把他人作为天堂的美好想像。我希望人有未来，这也是我选择目前这种艺术方式的由来。”
黄峻作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先锋艺术的参与者，
作品在全球多个国家参展。
毕飞宇，著名作家、南京大学教授、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委员。 获文学学士学位，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曾被译成多国文字在国外出版。2017年8月21日 ，荣获法兰西文学艺术骑士勋章，总领事阿克塞尔·科瑞欧为毕飞宇授勋。
“毕飞宇、李小山、苏童、王南溟、易英、马琳联合推荐”
学术主持：李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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