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乐观的理想主义者
文/彭萦
前阵子给一个客户做咨询。他是躁郁症。我知道自己能力的局限，主要还是侧重在性格分析这部分，只是大致了解了下整体心理状态，没有过问太多细节。他提到的情绪反复忽高忽低的一个问题就是，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少，每一次抑郁发作的时候，身边都会走掉两三个人。他还说，其实我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只要在我身边陪着我就好。
他的这句话触动了我。我想起我身边的那些得抑郁的朋友。
有个朋友长期中度抑郁。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我今天很开心。每一天他都在和消极情绪做斗争。
我说，你其它什么都不用做，你就每天告诉我一个你觉得自己很棒的地方好不好？可以是任何事情，比如今天皮肤特别好，比如你今天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把一个模型建好了，比如你驻足观赏了一下路边的一朵新绽放的野花，任何事情。
两个星期没到，有一天，他和我说，我今天真的实在想不出任何觉得自己很棒的地方。然后我很失望，放弃了，渐渐地我们就淡出了彼此的生活。
后来我想起《偷心》里的一段对话：
Larry: 她不希望快乐起来。（She doesn’t want to be happy.）
Dan: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快乐。（Everybody wants to be happy.）
Larry: 抑郁症患者就不。他们正是用不快乐去证明自己的抑郁情绪。一旦他们快乐，他们就不能再抑郁了。他们将不得不走出抑郁、回到正常的生活。这种无趣沉闷的生活不是他们所渴望的。 （Depressives don’t. They want to be unhappy to confirm they’re depressed. If they were happy they couldn’t be depressed anymore. They’d have to go out into the world and live. Which can be depressing.）
我忽然有所悟。
安娜堡那个寂静得过分的对方，一年里有半年长的冬天。漫长单调的冬夜和阴冷糟糕的天气容易让人感冒，也容易让人抑郁。更可怕的是，抑郁和感冒一样，是会传染的。和我关系很好的朋友J 本身就有间歇性的抑郁，当他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都陷入情绪的泥沼中不能自拔的时候，他也再次跌入抑郁之中。
我为他看了很多治疗抑郁的书，看了很多视频，和很多人探讨过，我想为他找到一个走出泥潭的方法，可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陷落，我怎么使出浑身力气去拉他都无济于事。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躲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和我都无法交谈。我只能从别人那得到三言两语的确认，确认他还活着。还好最后他终于去了欧洲漫游一趟，回来时虽然说话依旧要一个字一个字费力吞吐，但他和我说他现在又能再一次和别人交谈了，至少那扇门再一次被打开了。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还有一个朋友，表面上看来他是一个如同北加州的阳光一样灿烂的人，但他躲进洞穴里的时候就是一个长期在和抑郁情绪较劲的人。抑郁时常连带着拖延症，他也是一个拖延症患者（《一起战胜万恶的拖延症》）。什么事情都感兴趣，但最后什么事情都无法投入百分之百的热情。
我说，嗯，改变拖延症我们从今年开始做起，不要一下子来大的，你就保证能在48小时内回复我每一封邮件就够了。这个不难吧？
朋友说，好，这个不难，承诺做到。
可是开始进行的时候才发现这是多么的不易。他总有繁忙的工作，没有喘息机会的安排，三两觥筹交错的聚会，迷雾般挥之不去的情绪…有时候我看只剩三四个小时了，我就会再发一封邮件去提醒他在48小时内回复我邮件。我说，你可以只回复我说一句，告诉我你现在没法回复邮件之后会再回复我。后来他有时候依然没法实现自己的承诺，我说，没有关系，这一年内你可以十次晚回我邮件是可以原谅的。现在他已经有四次晚回邮件了。我想很多时候我比他还更担心他会没法坚持自己的承诺。
直到最近我才忽然意识到，和我关系很近的人一定都是有某种脆弱和缺憾的地方。如果一个人是无比自信的，看起来完美无瑕的，我反而会觉得那个人没有吸引力。一个原因是，如果一个人没有和我展现他/她最脆弱最柔软的一部分，我会觉得和他/她缺少连结感。另一个原因是，我发现自己其实是”拿着锤子的姑娘 （a woman with a hammer）”，这似乎是我的一个情结。 如果缺少了钉子，我空握着榔头一定会有三分焦虑和七分失落。
Chao说，也许你对别人的期待对别人来说也是一种压力，一种负担。所以艰难的不仅仅是榔头，钉子们同样痛苦吗？
后来有一次我和 David 说，这太难了，我好累啊，我做出了那么多的努力，但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放弃。
David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用方法不对？如果你用的方法是对的，你一定能改变点什么。
我说，哎，难道还是我做得不够好？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正是因为你过于乐观，所以一旦事情不如你期望的那么好，你总是首先怪罪于自己，把箭头都指向自己？
David说，也许你是一个不乐观的理想主义者，而我是一个不那么理想主义的乐观主义者。 (you are more like an idealist than an optimist, while I am more like an optimist than an idealist)
我问，理想主义者和乐观主义者的区别是什么？
David说，理想主义者认为事情能变得更好(The idealist always believes that things should be better)，而乐观主义者认为他能把事情变得更好 (while the optimist always believes he could work things out)
我说，也许是的。有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只是这么弱小的一个人，我做的任何事情都还不是微小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David说，我们以前不就讨论过这个吗？怎么会是大不了的呢？你在影响那少数你可以影响的人，你在做你力所能及的事情，你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有意义的。即便你没有在整个世界上留下一点印记，你也在我的世界里留下了印记，不是吗？
是的，我想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我还不是一个足够乐观的人。因为做理想主义者的成本好低啊，而做乐观主义者是那么的不易。所以理想主义者一抓一把。每天我们都能听到很多的批评、抱怨、斥责、挖苦，但却很少见到有人真正去挽起袖子把事情做得更好。
我知道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我也想做一个乐观主义者。即使我的锤子最终也不能在这个宇宙里留下深刻的痕迹，我也希望能帮你做出一点点改变。没错，就是你，你，还有你们。（Even if I wouldn’t make a big dent in the universe in the end, I could still make a dent in your world. Yes, it’s you, you, and yo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