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过笑过也曾活过
世相
来源：羊城晚报 2017年06月18日 版次：A10 作者：华明玥
□华明玥
清晨7点，快递员小展一天的生活就开始了。他已经训练出紧急集合一般的起床和洗漱速度，7点10分，他的电动三轮车已经停靠在离快递门店最近的一家牛肉面馆。
很显然，他是这边的老客，买牛肉面的时候无需开口，收银的老板娘就朝操作间吆喝：“重青宽汤，面下得硬挣一点，面多一点哦。”小展点头，默不作声往吊扇吹得着的地方一坐。他心里已经盘算好了，下面5分钟，吃面11分钟，与小伙伴寒暄两分钟；分件装货会在7点28分开始，第一次分件装车一般需要25分钟，而从门店开车去自己负责投递的老小区需要10分钟。这样，哪怕路上有两位急不可待的居民打来请他收件的电话，耽误个几分钟，投递也会在8点10分之前开始。
吃完面，到达门店时，小展老远就听见老板喊：“来，带个女徒弟！晓得你又要抱怨速度受影响，可别忘了，你小子也是师傅带出来的！我也不亏待你，派件今天给你多算一毛五。”
小展迅速盘算了一下，那就是说，他今天依旧派送150件的话，将多收入22块五毛。
女徒弟冲过来赔笑，一面忙着从腰包里掏出防晒霜来，满脸涂抹，一面跟小展请教那片老居民楼的住户构成、脾气什么的。小展闷声闷气地说：“多讲无用，你派过件就知道。”他又指指女徒弟手上的防晒霜：“过两天你就知道这个没用，一出汗全冲走了，要是嫌手糙脸黑，就趁早别干这行。”
女徒弟小燕吐了吐舌头。她是小展老板的远房侄女，以前干过酒店服务员和美发连锁店的发型助理，特别讨厌领班们的颐指气使，以及每天早上在马路边一点有限的空地上转圈跑，还要呼喊口号。听说腿脚勤快的快递员一月能挣一万，还开着电动三轮自由自在，非要转行来体验一把。
爬过第5栋老居民楼的四个单元，小燕的喘息已经越来越粗重，小展则像个魔鬼教官一样在她头顶上喊：“你扛不住早说啊，让你叔给买回河南的火车票，送你回老家去吧。这一行，没几个姑娘撑得下来……”没等他吼完，小燕已经满脸是汗地杵在他面前，小展就像踩中刹车一样不吭声了。
接着是住户从门缝里露出的脸，睡眼惺忪被吵了好觉的姑娘，穿着圆点居家服的母亲和幼童，一脸懵逼的宅男，耳朵不好要三番五次擂门的老人家。
最后这类客户最难伺候，老太太开门的时候扪胸抱怨：“小伙子，就知道是你，敲门这样响害得我要吃速效救心丸了。”小燕忍不住帮师傅辩白：“我师傅一开始敲得挺温柔，您听不见啊……”南方口音的老太太充满警惕地望向小燕：“哎呦，你这小姑娘凶得唻。小心我家儿子回来投诉你呀！”
小展在一边赔笑不已，说了一番好话，老太太终于肯在收货单据上签字。
下楼的时候师傅忍不住说徒弟：“你看你这一吵，咱又耽误了5分钟……按我的规划线路，平均4分钟送一个件，要是有十分之一客户都这般费口舌耽误功夫，这150个件要送到晚上快10点，咋整，明天怎么上班？你记住啊，遇上难讲话的客户，保持微笑，不要跟人家吵。投诉多了扣罚多，小心一个月白爬楼哦。”
小燕忽然觉得锥心地委屈，眼泪涌出来，和着眉毛上滴落的汗，流到嘴里都是咸的。师傅好像有感觉，突然停下来，递给她车把上的湿毛巾：“说一句就要哭，咳，看你脸上的防晒霜都冲得白花花的，难看死了……咱这一行就是受委屈的一行呀，要有肚量。宁可给师傅说，不能给客户说。”
这一趟跑的，小展为了宽慰徒弟给她买了冰镇的粒粒橙饮料。看她晒得满脸通红，又在卖饮料的小超市给她买了一条毛巾，把雪碧瓶里的凉开水倒一点上去，让小燕搭在额头。小燕说，“我不……头包羊肚毛巾那是陕北老农民。”师傅已经跨上车：“随便你，你要是中暑了我可没工夫送你去医院，我还有100件要送。”
爬楼爬到第18栋的时候，小燕已经明显体力不支。小展不得不在车棚下等她，同时竭力在电话里说服某个送了两趟都不在家、硬让他把快件放在消防箱里客户，同意他把快递放在楼下小超市。这样，客户要支付一块钱给小超市，客户的态度就很勉强。
师傅没有告诉徒弟的是：为了赶上晚上8点半，门店伙伴为新成员的接风宴，他不得不把30件快递转给了那些手脚麻利的同事。
当天晚上，喝完酒吃完饭，小展建议伙伴们一同去唱歌。这是快递员们每过两个月才会有的一次奢侈宣泄。小燕看到醉意朦胧的师傅成为麦霸。他翻来覆去地唱汪峰的《北京，北京》，忽然，他开始严重“跑词”：“我们在这里笑过哭过，没有活过；我们在这里跑过爬过，没有歇过。北京，北京，我要回家啦；北京，北京，孬种才会离开，我不走，我是爷们……”
小燕觉得，酸涩的热泪盈满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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