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期的文学青年 | 从未体验过的扩张、紊乱和渴望
影视剧《血色浪漫》剧照
他突然觉出,自己居然产生了一种渴望,渴望着总想能再见到这位“大姐姐”。一种扩张。紊乱。胀满。十六岁的他为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扩张、紊乱和渴望而深感惶惑,却又不明所以地隐隐为之激奋。
谢平从上海最著名的重点中学内定要保送直升大学的高才生,一下子坠落到社会最底层,成了一个失学待业的“社会青年”,他一时无法适应这个新身份,也看不起那些已经安于“社会青年”身份的同龄人,内心无所适从,情绪一度相当低落。被动员去参加街道团总支(后来升格为团委)组织的学习活动——总是偎缩在一个角落里,从不发言。用沉默表达自己的不安于和不甘于现状。呈现命运的无望。就是在这一类的学习会上,他结识了一个大朋友。她也很少发言,但眼角和嘴角处却总是捎带着几分微笑,总在静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些因各种原因暂时休学、待业在家,且年龄比她小得多的“男生”“女生”们。
有一天,学习会结束,忽听得身后有人叫他。起先他还当是自己听错了,没在意。但后头那叫声一直在继续。他只能回头去看。叫他的就是这位大朋友。她一如既往穿一身洗得有点发白的旧军装。有时上身换件浅色格子或条纹的衬衣。要是阴天刮风或下雨,就换成大翻领的深色两用衫,但下身永远是那样一条旧军裤。脚上则穿着一双黑直贡呢面圆口带搭襻的布鞋。加一双干干净净的白线袜。
“那么着急回家?”她淡淡地微笑着问。竟然说的是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捎带一点北方口音,而不是像他和别的那些青年在学习讨论时只能说的那种上海洋泾浜普通话——z、zh,n、l不分,而且只要一散会,互相之间就会立即改用上海方言交谈。
“……”谢平站住了。不无窘迫。自从被街道团总支的人通知来参加这种学习会,他从没有和会上的同龄人打过交道,更没有跟这里的女生接触过,甚至都没跟她们说过什么话。当然更别提什么“交换眼神”之类的“青春游戏”了。他知道她们中有一两个常在暗中打量他。他很不愿意接受这种打量。也不喜欢看她们把辫梢或刘海儿烫成蓬蓬松松的卷儿。(听说有的还是在自己家的煤球炉子上用烤热了的铁火钳烫的。“真是庸俗到了家!”他不屑。)也看不惯她们笑起来叽叽喳喳的疯样。他料想这些女生都是学习差劲、在中考或高考中落榜的“垃圾货”。在他心里,因病无奈休学在家等待就业或复学,和那些因成绩不如人、没考上上一级学校才“遗落”在街道里的,完全是两个档次上的人。
“听说你在找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把谢平往车库门外那棵高大的玉兰树下轻轻地拽了拽。许多参加学习的男生女生这时正从车库里往外拥出。她不想挡了他们的道。
这么一个大女生当众拽拉自己袖口,谢平不禁有点脸红了。为了不让更多人看到这种会让人产生某种误解和联想的尴尬场面,他赶紧往更远处多走了两步,走得都有一点趔趄。走到那棵玉兰树背后,才回过头来慌慌地反问:“侬哪能晓得我正在寻这本书?”慌忙中竟改口说起上海方言来了。
“侬自家(自己)讲过的嘛。”她笑着也学他用上海方言对话,不过她说的上海方言显然非常不地道。拗口。
“我?自家讲的?”
“……”她只是笑笑,不答,让他自己去回想。
“……”他愣愣地看着她。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又是跟谁讲过关于《卡拉玛佐夫兄弟》的话。但,他的确很想看这本书。也正在寻找这本书。这是事实。
“你应该先看看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或者托尔斯泰的《复活》。雨果的《悲惨世界》《九三年》。或许会更好一点。哪怕先读读高尔基的《我的大学》呢。”她终于改用到普通话,腔调和语气就顺溜多了,但脸上呈现的依然是她那种招牌式的恬静和微笑,辅以那一通平静的阐述,俨然呈现出一种大姐姐对小弟弟,或小姨妈对大外甥那般的关切。
大概谈话涉及读书的范畴,谢平的神情一下也显得轻松自如许多,便应道:“《复活》和《悲惨世界》《九三年》我早看过了。《怎么办?》……《怎么办?》……”
这时,那边有几个女生在叫她。她便不等他说出下半句,一边赶紧向她们招了招手,一边转过身对谢平匆匆说了句:“还是先读读《我的大学》吧!高尔基的。嗯?”
这时,那几个女生冲她大声喊道:“应奋姐,侬做啥啦?慢慢吞吞的!”
她赶紧笑着回应:“来了来了!急煞鬼!”然后又急忙对谢平说道,“区工人文化宫图书室里大概有的。要是在那里找不到,市图书馆里一定有。晓得市图书馆在啥地方吗?人民广场西头口口子上。要是再找不到,你来找我。听到?”说着,便笑着朝那几个女生跑了过去,并搂着她们嘻嘻哈哈向马路对面走去。那几个女生恰恰是谢平最看不惯的那种“把前刘海儿和辫梢都烫成蓬松狮子毛那样”的“俗气小姑娘”。“她怎么可以一面跟我谈什么陀斯妥耶夫斯基、雨果和高尔基,一面又跟那样的小姑娘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谢平很不理解地看着她走远。后来的两次学习会,她见了他再没提什么读书的事,只是微笑着冲他点点头,好像只是在应付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一般。到了那个月的下半月,仍然是在一次学习会上,散会时,那几个烫发梢的女生簇拥着她往外走时,她突然回转身来递给他一本用旧报纸包着的书,只跟他强调了一句:“哎,这是借给你的。看完要还我的哦!”就赶紧跟那帮女生走了。谢平打开旧报纸一看,是高尔基的《我的大学》——
“就这样决定了,我要去喀山大学读书。我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进入大学……打那以后,我就来到这座有一半鞑靼人的城市了,住在一幢寂寞地栖身于一条僻街尽端山岗上的平房里。房子对面是一片火烧之地,长满了茂密的野草,一大堆倒塌的建筑废墟从杂草和林木中突兀而出,废墟下是一个大地洞,那些无处安身的野狗常躲到这里,有时它们也就葬身于此了。这个地方令我永生难忘,它是我的第一所大学。”
……书里还夹着一张便条:“来还书前先给我打个电话。别忘记。”下边便写着一个电话号码。等谢平打去电话,问这是哪儿的电话时,她在电话里笑道:“我家里的呀。怎么了?有啥问题?”谢平当然是有点不相信的。因为在那个年代,甚至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在上海,在北京,以至在全国都是这样,只有提升到一定级别的干部或身份很特殊的人经过特批,才有资格在家里装电话。一般市民,像谢平和他的邻居们总要走出多半条街去,在一家小烟纸店里或在一个专设的公用电话点打电话。打一次五分钱。她家里怎么会安得有电话?难道她不是一般人家?
他按她在电话里告诉的地址找去。越走,真还越讶异了。因为他不敢相信她会住在这样一个街区。这里在新中国成立前曾是法租界。整条街两旁都是一幢幢带花园的尖顶小别墅。他终于站定在一道黑漆竹篱笆和一个绿漆大木门前。在茂密的爬山虎枝叶中找到那乳头状的门铃按钮叫开门,她竟欢天喜地般地跑出来应门。她说这套花园洋房是她祖父留下来的。她告诉他,她的祖父是当年上海滩上最富有的几个“资本家”之一,曾经和哈同——当时上海滩上最大的英籍犹太地产商,搭档做过房地产生意。父亲接手祖产后,还在南通、无锡、苏州等地开过纱厂、火柴厂、榨油厂和当铺。在上海十六铺码头拥有过好几个大仓库。但她却没告诉他,拥有这样的身世、这样的小洋楼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怎么会没有被充公,居然还允许她家“留用”。也没说她这个富家千金小姐这一身旧军装又是怎么来的。是借来穿穿赶个时髦做做门面的,还是正经投身过革命,在革命队伍里认真“脱胎换骨”干过一阵?也没解释后来又怎么退伍回上海,“沦落”到街道里来跟他们这些“社会青年”一起“瞎混混”……当然他也没敢问她家这部“私人电话”又是怎么一回事。谢平只感觉到,整幢房子和花园,都欠收拾。小楼门洞前那个木质雨檐的廊柱也明显开裂,甚至都有点倾斜。直到走上二楼,走进她起居的那间大房间之前,整幢小楼给谢平的感觉都是阴暗的。陈旧的。甚至有一点衰败破落大而无当的感觉。所以,一待走进她起居的大房间,看到一整面墙都被几扇落地钢窗占据,又都向南冲着花园,收纳进那么些爽朗的阳光。书架、桌子,以至地板上都堆放着那么多的书——不少还是羊皮软面精装烫着金字的外文原版。还有各种小摆件也已蒙上了薄薄一层灰尘。仍显琳琅满目。片刻间就让谢平觉得自己似乎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好比是走进了米利亚坡尔纳的圣托马斯圣殿一样。
“中午在我这儿吃饺子吧。”她提议。
“那怎么好意思?”谢平微微红了下脸,说了句实话。
“哈哈,还不好意思。”她笑着,居然伸出手来刮了一下谢平的鼻子。这一刮,让谢平更不好意思了,但也让他心间突然涌出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暖意和亲近感。谢平十岁就失去了母亲。父亲文化不高,对他管束却十分严厉。手段简单粗暴。也许因为从小就失去母亲。父亲又过分严厉。他对异性历来有一种遥远。神秘。可望不可即且又不敢即之感……这时,被应奋刮了一下鼻子后,谢平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防备她再度“袭击”,一边伸手擦去鼻尖上的面粉,一边打量大屋的陈设。
那天,剩下的时间,她一直在跟他谈读书问题。她讲高尔基的传奇一生。讲契诃夫冷幽默中的忧郁。讲涅克拉索夫长诗中磅礴的沉重。讲普希金和十二月党人的血性和浪漫。讲托尔斯泰贵族心中那一份抹不去的平民意识。讲雨果《九三年》和《悲惨世界》中的悲悯之心。最后讲到那本《怎么办?》……她常常讲着讲着就不自觉地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两眼注视着墙上正缓缓移动的光影。任由话头像幽谷中的小溪那样平静而自主地流淌。轻声细语一般。波澜不惊。只让眼神跟随不同的讲述内容去变化,做出自动的闪烁。黯转。凝视。那样的阐释有时会长时间地停顿,好似在回想,又在对某一观点进行“自我反刍”。让谢平觉得,她此刻已经把他的在场彻底丢开了遗忘了,完全沉浸在自己对自己的寻找和回味、拷问之中……至于,她偶尔从对面墙上收回目光,向谢平瞟瞥过来的那一瞬间,让他感受到的往往是一种无比陌生的凌厉、尖刻或询问……
她到底是怎样一位“大姐姐”呢?
那天谈到很晚他才离开她那儿。他真的有点不愿走。完全记不起来到底吃了她多少个饺子。那饺子又是什么馅儿。更记不住吃完饺子后还喝了点啥。然后,她请他到院子里散了一忽儿步。即使是散步,也还是听她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阐释”。“抒发”。院子里月色时隐时现。他们在一棵长疯了的玉兰树下还站了好大一忽儿。在讲完了《我的大学》后,她又给他讲高尔基的《人间》。光是开卷第一句:“我来到人间,在本城一家‘时式鞋店’里做一名学徒。”她就足足讲了十来分钟。“我来到人间……我来到人间……你听听。你听听:ВЛЮДЯХ……В ЛЮДЯХ……这样一种强烈的生命本真意识,你有吗?我有吗?……我来了,我出现了,不管我是谁,我不只是身在一个家庭,一群兄弟姐妹之中。不,我、我们身在人间。你要明白,我,我们,面对的是整个人间……整个人类……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什么境界?它把单体的生命意识上升到一个什么层次了?啊?”那一晚上,他精神上得到了少有的满足。这是自离开学校后还从未获得过的一种满足。一直在向往的那种“满足”。他仿佛像是一个久居青藏高原的人,骤然回到内地,发生了醉氧现象。一路往家走,整个人甚至都有点飘忽和摇晃了。她眼神中那种无意的闪烁。她声音中那种清脆的磁性。她苍白病态脸颊上的那一抹淡红。那一绺无意间从额角垂落到唇角的黑发……第一次让他发呆……而且以后让他经常为此发呆……有好几次他都会莫名其妙地不由自主地走到那个高档街区去,有意无意地从那爬满绿植枝叶的黑漆篱笆墙跟前走过,去想象她那个大房间里的阳光和影斑。想象她一边擀着饺子皮,一边发出率真的笑声……他久久地隐身在马路对角,远远地注视着那棵在夜间已然和整幢小楼融为一体的玉兰树,还有那后面的天空……其实那天下午,他本想问问她,她那一身穿旧的军装、她家那幢已显破败的小楼、她哥作为一名现役军官、她其余的家人。还有,她和他们的来龙去脉。她和他们的前世今生……所有这一切……后来都没问。一方面是没顾上问。再者,也是因为听她说话入了神,听到后来反而觉得问不问这些“世间俗事”已无所谓了……全属旁枝侧叶多余的了……
……于是,他突然觉出,自己居然产生了一种渴望,渴望着总想能再见到这位“大姐姐”。一种扩张。紊乱。胀满。十六岁的他为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扩张、紊乱和渴望而深感惶惑,却又不明所以地隐隐为之激奋。
街道的学习会对于他已经变得绝非可有可无了。他开始迫不及待地早去。占一个最容易看到她、能听清她发言的位置,坐在那儿期待她的出现。在期待她出现的那个时段里,他居然会坐立不安:想着她一定会出现,又担心她不出现。因为她答应要为他借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同时还要借给他由她力荐的那本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但是她却不出现了。连着几次学习会都没出现。他又不好意思打听为什么。只想到,或许……她病了?(从别人的闲谈中他得知,她也是因为肺结核,还有哮喘,从一个军工保密单位病休下来的。)或者,她已经把他忘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屁孩子”,在一个家里有资格安私人电话的大女子心目中,本来就不算个啥嘛。在挣扎中,他告诫自己:你以为自己看到的世界、接触到的人,包括曾经在自己眼前发生过的事就是这世界的全部真相了?“大圆方方,大方茫茫”。“大雪”果真“无痕”?太不一定了。他开始嘲笑自己。告诫自己,既然已在人间,就要学会冷静。但偏偏在准备冷静,甚至已经开始冷静下来的时刻,突然接到了她的电话。不知道她是怎么搞到他家附近公用电话号码的。管公用电话的那个宁波老头大声喊叫:“谢平,有电话来哉!一个女小囡打来格。”“女小囡?侬问过伊姓啥?”“伊讲伊姓应。侬就勿要噜嗦哉,快点去接!”一听对方姓“yinɡ”,他再没问是应该的应,还是因为的因,还是尹桂芳的尹(上海一位极有名的越剧女演员),便箭也似的冲下了楼去,差一点把那陈年老旧、连猫走过都会发出咯吱咯吱声响的楼梯板蹬出一串窟窿眼儿来。
确实是她。应奋。姐。他喘得厉害。
“你干啥了?喘得那么厉害?”她笑着问。
“没什么……没什么……”
“没什么,你喘个啥?”
“嘿嘿……”
“今天下午有空吗?”
“有啊。当然有啊。”
“书都替你借到了。下午到我家来取吧。还记得我家在什么地方吗?”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挂了电话后,他激动得差一点没付电话传呼费就跑了。
约好是下午三点。但他不到两点就到了。这忽儿就去敲门,显然不合适。幸亏她家隔壁是一家教堂。天主教教堂。青砖砌的围墙。灰漆大木院门。门虚开着。他轻轻推门而入,在教堂院子里转了转。教堂本体是用同样的灰砖砌起的。因为不是星期天的缘故吧,堂门关着。教堂上方的十字架孤寂地耸立在江南那温润的秋风中。甬道旁栽种着成片的簪春棒。在夏季她已开过洁白的花串儿了。现在叶子依旧碧绿,但也只剩下这一片碧绿,虔诚地陪伴着这满院的静谧和在十字架上方以自身的虚空超脱俯瞰关爱着人世间的上帝。他知道这院子后头还有几棵海棠,每每到初春,总是抢在其他树前把自己的花开齐,意图在教堂后头亮出一片耀眼的粉红和青白。但他从未过了开花季节再来看过她们。她们真能结出海棠果吗?也许早就结过了?他想知道。便漫步似的向后院的海棠树们走去。刚拐过墙角去,就听到那头有说话声。
“好了好了……别这样……别……”
“怕什么?你不是约了人家三点吗?还早呐。”
“哎呀……瞧你……”
一对青年男女相拥在一起,正做亲热状。还从来没见过男女亲热状的他忙本能地收住脚步,向后转。刚转过半拉身子,突然觉得那一对里的女方似乎有点眼熟。心便咯噔。并站定。情不自禁地回头去打量。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下身穿的那条洗得略显发白的旧军裤。再仔细一看,竟然真的是她,应奋姐。他呆住了。一秒?两秒?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那一对男女也觉出有人来了,都抬起头向这边张望。在和应奋姐略显有点慌张羞涩的目光交会的那一瞬间,他浑身的血都一起
涌到了头上,真是她。应。奋。姐。她想从那男士怀里挣脱,还没彻底挣脱时,谢平已经转身向教堂门外冲去了。同时他听到身后响起应姐的尖叫声:“谢平……你等等……你等等……”
从那天以后,他再没见过应姐。
摘选自陆天明《幸存者》,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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