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范思平,还是张爱玲?
【内容提要】 张爱玲不但是独树一帜的小说家、散文家和剧作家,也是有特色的翻译家。本文探讨张爱玲1952年7月到香港后翻译海明威《老人与海》的全过程和各种版本,证实署名范思平的《老人与海》初版本实出于张爱玲之手,中译《老人与海》是张爱玲翻译生涯的正式起步,而张爱玲则是海峡两岸三地中译《老人与海》第一人。文中对张爱玲中译《老人与海》的译笔也作了初步讨论,从而基本厘清了张爱玲翻译史上这个长期悬而未决的疑案。
【关 键 词】张爱玲/范思平/《老人与海》中译本/香港今日世界社
张爱玲译海明威中篇小说《老人与海》是她中译美国文学的第一部单行本①,在张爱玲文学翻译史上占有特殊的位置。关于这个译本的来龙去脉,笔者2003年写过一文进行初探。② 从那时至今整整七年过去了,一方面,相关的新史料陆续浮出历史地表;另一方面,新的疑问也陆续产生。因此,有必要再做进一步的探讨。
一 张爱玲翻译《老人与海》的经过
张爱玲1952年7月到达香港,本拟接受母亲友人胡氏夫妇的建议,入香港大学继续就读,③ 为何突然翻译了《老人与海》一书?以前“张学”界一直不明原由和经过,随着宋淇1991年6月20日致台湾皇冠出版社编辑方丽婉翰札的披露,此事已水落石出。宋淇信中这样写道:
我入美新处译书部任职,系受特殊礼聘,讲明自一九五一年起为期一年,当时和文化部主任Richard M. Mc Carthy(麦君)合作整顿了无生气的译书部(五年一本书没出)。在任内我大事提高稿费五、六倍,戋戋之数永远请不动好手。找到合适的书后,我先后请到夏济安、夏志清、徐诚斌主教(那时还没有去意大利攻读神学)、汤新楣等名家助阵。不久接到华盛顿新闻总署来电通知取得海明威《老人与海》中文版权,他和我商量如何处理。我们同意一定要隆重其事,遂登报公开征求翻译人选,应征的人不计其数,最后名单上赫然为张爱玲。我们约她来谈话,印象深刻,英文有英国腔,说得很慢,很得体,遂决定交由她翻译。其时爱玲正在用英文写《秧歌》,她拿了几章来,麦君大为心折,催她早日完稿,并代她在美物色到一位女经纪,很快找到大出版商Scribner接受出版,大家都为她高兴。④宋淇这段回忆不但交代了他结识张爱玲的经过,也大致交代了张爱玲翻译《老人与海》的经过。也就是说,张爱玲当时在香港报纸上看到《老人与海》征求译者的广告(这份不一般的广告具体看于何时何报,待查),投书应聘,才被宋淇慧眼相中,于“不计其数”的应聘者中脱颖而出,这当然也与张爱玲1940年代在上海文坛走红有关。⑤《老人与海》中译初版本1952年12月推出,而《老人与海》1952年9月1日才发表于美国《生活》杂志,同月推出单行本,那么,张爱玲翻译《老人与海》的时间只能在1952年9月至11月之间,因为她1952年11月就远赴日本谋职了⑥。虽然张爱玲根据《生活》杂志本还是单行本翻译《老人与海》尚无法确定,但她翻译的时间只有离港赴日前的短短二个多月却是毫无疑义的,也够紧张的。
张爱玲1966年6月4日“致美京英国大使馆的一封信”中回忆说,她1952年11月赴日本谋职未果,“但在香港的美国新闻处找到一份翻译的工作,于是我在(1953年——笔者注)二月回港”⑦。根据这段回忆可以知道,张爱玲翻译的《老人与海》初版本在香港问世时,她本人不在香港而在日本。显而易见的是,这个中译本为香港美新处文化部主任Richard M. Mc Carthy(麦卡锡)和宋淇等所看重,有了继续请张爱玲翻译美国文学作品之意,于是她从日本重返香港,开始了她在香港二年又八个月的著译生涯,到1955年10月离港赴美才暂告一段落。
二 《老人与海》初版本署名范思平
张爱玲翻译的《老人与海》到底有多少版本?一直存在不同的说法,必须重新梳理。下面就把笔者所知的在香港出版的张译《老人与海》的三种主要版本按出版时间顺序介绍如下⑧:
香港中一出版社1952年12月初版,小32开本,正文105页,译者署名“范思平”(封面和版权页均署此名)。书前有《海明威》一文2页,文末署“译者代序”。
香港中一出版社1955年5月三版,小32开本,正文126页,译者署名“张爱玲”。书前仍有《海明威》一文2页,但文末已无“译者代序”四字;又有《序》一篇2页,文末署“张爱玲一九五四年十一月”。
香港今日世界社1972年1月初版,小32开本,正文98页,译者署名“张爱玲”。书前有Carlos Baker著、李欧梵译《序》一文17页(页码另启);蔡浩泉封面设计并作插图八幅。⑨
遗憾的是,在中一出版社初版本和三版本之间的二版本,至今未见,只能暂付阙如。这个版本其实并非可有可无。三版本中张爱玲的《序》既然写于“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不妨推测此《序》是为二版本所作,因为1954年10月海明威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中一出版社决定再版《老人与海》理所当然。而从张《序》完稿至三版本出版,毕竟相隔了半年时间,半年之内印行一次二版本是有可能的。
当然,最少见又最关键也最令人惊奇的是中一出版社初版本⑩,张爱玲竟然署了一个完全生僻的笔名“范思平”。在此之前,所有的“张学”研究者大概都知道张爱玲只有一个笔名“梁京”(11)。有必要指出的是,最早提出“范思平”为张爱玲笔名的是香港前辈作家刘以鬯先生,他1997年主编的《香港短篇小说选(五十年代)》收录了张爱玲的短篇小说《五四遗事——罗文涛三美团圆》,小说末尾的《作者简介》称:“张爱玲笔名梁京、徐京、王鼎、范思平等”(12)。除了“徐京”,这份笔名录已为台湾“国家图书馆”的“当代文学史料系统”资料库所采用(13)。而第二位提出“范思平”即张爱玲的是台湾学者单德兴先生,他在《含英吐华:译者张爱玲——析论张爱玲的美国文学中译》和《勾沉与出新——〈张爱玲译作选〉导读》等文(14) 中均有所论及,并明确指出张爱玲译《老人与海》初版本署名“范思平”,可惜由于未能见到初版本原书,没有进一步展开(15)。
暂不论“徐京”和“王鼎”是否张爱玲笔名,“范思平”是张爱玲笔名已无疑义,最有力的证据就是《老人与海》中一出版社署名“张爱玲”的三版本译文与署名“范思平”的初版本几乎完全一致,书前的《海明威》一文也完全一致,只不过三版本比初版本多出了一篇张爱玲新写于“一九五四年十一月”的《序》而已。因此,可以断定,中一出版社《老人与海》初版本就是宋淇1991年6月20日回忆中所说的由香港美新处委托张爱玲翻译的《老人与海》。那么,出版《老人与海》初版本时设在“香港大华行三○六室”,出版三版本时迁址到“香港歌赋街四十四号三楼”的中一出版社与香港美新处是什么关系呢?是否也像后来的天风出版社和有名的今日世界社等一样,由香港美新处资助或直接隶属于香港美新处(16)?迄今未见相关的文字记载,只能存疑。但有一点应该也是毫无疑义的,中一出版社与香港美新处一定关系较为密切,否则香港美新处不会把《老人与海》这么重要的在美国畅销(正如《老人与海》初版本和三版本书前的《海明威》所披露的,《时代》杂志本印数就高达600万份)的文学作品的中译交其出版。
既然《老人与海》是张爱玲翻译的第一部美国小说,而且在她翻译时就已经“深得批评家一致热烈的好评”,她自己也很喜欢这部作品(17),那她为什么要在译本出版时署笔名“范思平”?似不符合她早就宣告过的“出名要趁早呀”。她本人后来也从未提及此事,不像“梁京”笔名,她对研究者正式承认过(18)。因此,这成了一个谜。但有两点不能不估计到。
一是她甫到香港,对1950年代初的香港文坛几乎一无所知,她不想过早亮出自己曾毁誉参半的真名。这有一个有力的旁证。据慕容羽军在《我所见到的胡兰成、张爱玲》中说,他在《今日世界》编辑部结识张爱玲,后来他参与香港《中南日报》编务,拟连载张爱玲翻译的一部小说,张爱玲不愿自己的真名见诸报端,坚持使用笔名,与他再三交涉,几经改动,从“张爱玲译”到“张爱珍译”再到“爱珍译”,才算告一段落(19)。虽然这篇翻译小说还没有发现,但慕容羽军的回忆应是可信的。
二是当时香港已出现了她深恶痛绝的冒名伪作,笔者手头就有一册署“张爱玲著”的长篇小说《自君别后》,版权页署:“著作者张爱玲出版社太平洋图书公司香港皇后大道中三五号三楼经售处全国及南洋各大书店定价港币二元四角一九五二年九月出版。”出版时间恰好在张爱玲抵港后两个月。张爱玲本人是否知道《自君别后》这部伪作,已无法证实。也许她看过或听说过,为免“假作真时真亦假”,所以三个月后出版自己的译作《老人与海》就不署真名而署笔名?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
两年之后,海明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老人与海》被特别提出赞美。而张爱玲自己翻译的由香港天风出版社陆续推出的《小鹿》、《爱默森选集》也均已署了真名,于是她欣然为《老人与海》重印新写了《序》,已知的三版本译者署名也就改回了真名。至于二版本译者署名是否已改回真名,仍存疑,需原书出现才能见分晓。这样,《老人与海》就成了张爱玲所有著译中最为特殊的一种:初版本署笔名,三版(或二版?)以后署真名(20),而这初版本,已经确知存世仅二册。
三 《海明威》是张爱玲佚文
《老人与海》初版本与三版本书前的《海明威》一文,仅八百余字,却值得特别注意。先照录如下:
海明威今年才五十四岁,但是他已经成为一位传奇人物了。他报道过战争与革命;在二十世纪充满了危机和暴力的背景下,他也称颂过像爱情,勇敢,这种种人类的本性。他简洁质朴的极得一般年轻美国作家的爱好,模仿他作风的人远比模仿其他作家的人要多。
海明威不平凡的一生,供给他的材料,足够他再写出更多的作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曾两次受伤,由于他的英勇,也曾两次受勋,《战地春梦》(Farewell to Arms)就是根据这个经验写成的。西班牙内战使他写成了另一本小说:《战地钟声》(For Whom the Bell Tolls)。这册书给了世人一个警惕:自由在一个国家里受到威胁,就要在世界各处都受到威胁。海明威对西班牙的认识,使他写出了另一部杰作:《午后之死》(Death in the Afternoon),这是一个对斗牛那种残酷仪式的杰出研究。
《老人与海》全文先在《生活》杂志上登载,销售了六百万份,后来又印成单行本发行,深得批评家一致热烈的好评。海明威的名望曾因为他不久前写的《过河入林》(Across the River and into the Trees)一书而大受损伤,至此又得恢复。《老人与海》的初稿在十六年前就已拟成。海明威在深洋上自己就是一位技巧纯熟的渔人。在这个故事里,他写出了他对猎鱼的赞赏,也写出了他对奋斗着捕捉这鱼的老人的赞赏。可是,本书并不仅仅是个捕鱼的故事,它是个寓言,说明了人为保持自己的尊严,勇敢地和年龄,和自然界的敌对势力,独立奋斗。
海明威的作品已有好几部搬上银幕。《战地钟声》和《战地春梦》已经演出。几篇著名的短篇小说也已改编成剧本。《麦康伯小传》(The Short Happy Life of Francis Macomber)两年前上演过另一本关于非洲的故事:《雪山盟》(The Snows of Kilimanjaro)新近拍摄完成。海明威著名的短篇小说中还有《杀人者》(The Killers)和《不败者》(The Undefeated)等。
根据前文“范思平”就是张爱玲的论证,这篇《老人与海》初版本中文末署了“译者代序”的《海明威》,理应出自译者“范思平”也即张爱玲手笔。这是按照常理就可推断的,似不必再作讨论,但有几个疑点还需澄清。
也许这是出版方的要求,作为译者的张爱玲应该写一篇“代序”置于《老人与海》初版本书前,对作者海明威有所介绍,《海明威》或可视为“命题作文”。但此文评介海明威生平和创作虽然简略,还是较为到位,突出了对《老人与海》的推崇,主要观点与三版本中的张爱玲新序正可互相发明。
新序指出:“《老人与海》里面的老渔人自己认为他以前的成就都不算,他必须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证明他的能力,我觉得这两句话非常沉痛,仿佛是海明威在说他自己。尤其因为他在写《老人与海》之前,正因《过河人林》一书受到批评家的抨击”,并进一步强调:“老渔人在他与海洋的搏斗中表现了可惊的毅力——不是超人的,而是一切人类应有的一种风度,一种气概。海明威最常用的主题是毅力”。(21) 这些话与《海明威》相似,内在理路较为一致,以《过河人林》为例说明海明威以《老人与海》东山再起更完全一样,由此可以进一步证实《海明威》作者乃是张爱玲。
《海明威》最后一段中对海明威作品改编的电影如数家珍。其中的《雪山盟》,通译《乞力马扎罗的雪》,这部格利高里·派克主演、20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发行的影片1952年8月在美国上映,《海明威》特别提及并非偶然。如果作者不是对美国影片十分熟悉,时常关心新片动态,恐难做到。而张爱玲正好具备这些条件,她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电影人”,不但是个影迷,写过不少精彩的影评,更是位出色的电影编剧,这也可更进一步证实《海明威》作者非张爱玲莫属。
然而,到了《老人与海》三版(或二版?),由于张爱玲又新写了一篇更加个人化的研读《老人与海》感受的《序》,一部译本似不必同时有二篇译者的序,幸好《海明威》侧重于海明威生平和创作历程的述评,所以出版方才在保留《海明威》的同时,删去了文末的“译者代序”四字。如果只见到《老人与海》三版本而未见初版本,那就很可能会误以为《海明威》并非张爱玲所作。
四 谁最早翻译《老人与海》
以《老人与海》在世界文学史上的显赫地位,中译本当然不可能只有张爱玲一种。1957年12月,台北重光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余光中先生翻译的《老人和大海》,《译者序》中说:
《老人和大海》在中国已有好几种译文;最初印成单行本者,恐怕要推《拾穗》月刊的译文;但是《拾穗》之连载本书译文尚迟于《大华晚报》之连载笔者的译文(自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一日起,至一九五三年一月二十三日止)。因此笔者的译文可说是最早的中译本了。(22)余光中先生这个译本后来在台湾多次再版。时隔五十三年之后,南京译林出版社于2010年10月在内地推出了这个译本的简体字修正本,余光中先生在《译序》中又说:
我译的《老人和大海》于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一日迄一九五三年一月二十三日在台北市《大华晚报》上连载,应该是此书最早的中译;但由重光文艺出版社印成专书,却在一九五七年十二月,比张爱玲的译本稍晚。(23)
从五十三年前的“可说是”到今年的“应该是”,余光中先生一直以为他的《老人和大海》是“此书最早的中译”,这就无意中引发了谁最早翻译《老人与海》之争。余光中先生承认他的《老人和大海》单行本比“张爱玲的译本稍晚”,但他还是认为他的《老人和大海》连载本最早。至于他说的“张爱玲的译本”是那一个版本,出版于何时,他未作明确的说明。
前文已经交代,张爱玲译《老人与海》于1955年3月三版,余光中先生大概知道这个版本的存在,所以他会说他的《老人和大海》1957年12月单行本“比张爱玲的译本稍晚”,但他一定不知道张爱玲译《老人与海》还有更早的1952年12月初版本的存在,以致于对谁最早翻译《老人与海》作出了错误的判断。
其实,就是拿余光中先生最初翻译的《老人和大海》连载本来加以比较,仍然还是张爱玲“稍早”。他翻译的《老人和大海》1952年12月1日起在台北《大华晚报》连载,至次年1月23日止。然而,巧合的是,不早不晚,张爱玲以“范思平”笔名翻译的《老人与海》也出版于1952年12月。余译《老人和大海》还在连载途中,张译《老人与海》已经完整地出版了。张译《老人与海》初版本1952年12月到底哪一天问世,已不可考,不过,哪怕具体出版日期晚于余译《老人和大海》开始连载的12月1日,但就全书而言,却无论如何比余译连载完毕要早。退一万步说,即使张译迟至12月31日才出版,也要比余译连载完毕早二十三天。总之,依笔者拙见,《老人与海》这部20世纪世界文学名著的中译本,还是张爱玲的最早。
五 今日世界社版《老人与海》
中一出版社的《老人与海》未见再有四版印行。到了1972年1月,张爱玲译《老人与海》由香港今日世界社初版,这表明中一出版社的出版事务早已结束,《老人与海》的重印正式由直接隶属于香港美新处的今日世界社接手。此书被纳入“今日世界译丛”之一,但书上并未注明。至1977年11月,今日世界社版《老人与海》已印行五版,这又表明这个版本的《老人与海》成为张译的定本,并且受到港台和海外华文读者的欢迎。
但是,今日世界社版《老人与海》在内容上作了重大的调整。首先删去了中一出版社初版和三版(二版?)书前的《海明威》,删去了三版(二版?)书前的张爱玲新《序》;其次,新增了李欧梵翻译的美国海明威研究专家Carlos Baker的长序(24)。Baker此序长达万字,回顾海明威创作和发表《老人与海》的过程甚详,对《老人与海》思想和文学价值的解读也颇为精到,替代《海明威》尚可理解,但删去张爱玲颇有见地的《序》,却不能不使人感到意外。这一删除,导致了这篇张《序》被湮没三十余年之久(25),至今未能收入任何一种张爱玲的文集或全集。
据Baker序文译者李欧梵教授回忆,他当时正在美国,刚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不久,是香港今日世界社主编戴天先生约请他翻译的。李欧梵教授以这唯一的一次与张爱玲的“合作”为荣,但为何以Baker序文替代了张爱玲的序,他一无所知(26)。由此推测,替换张爱玲序是今日世界社编辑部高层,很可能就是戴天先生决定的。戴天先生是诗人,“最早接触张爱玲的东西是在一个很僻远的小岛上”(27),还在他的少年时代。他接手今日世界社编务后,把张译《老人与海》纳入“今日世界译丛”是顺理成章的。但十年前,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举办“张爱玲与现代中文文学”国际研讨会,戴天先生到会发表演讲《无题有感》,提到他“跟张爱玲见过一面”,提到张爱玲的“《张看》在香港首先出版,也是我跟几个朋友办的一个出版社替她出版的”(28),对出版张译《老人与海》一事却只字未提,也许他已经忘记了,只能录以备考。值得一提的是,今日世界社版《老人与海》请香港画家蔡浩泉(1939—2000)设计封面和插图,是一个绝妙的创意。无论封面设计还是八幅素描插图,都极为生动地传递了小说中“老人”的神髓,堪称蔡浩泉书籍装帧的代表作(29),也与张爱玲的中译相得益彰。
有意思的是,今日世界版《老人与海》虽然删去了张爱玲的《序》,《序》中的内容却以另一种形式部分地被保留下来。今日世界社初版《老人与海》封底印有一段介绍文字,照录如下:
海明威在一九五二年发表《老人与海》,舆论一致认为是他最成功的作品。诺贝尔奖金委员会颁奖给这位文坛巨擘时,特别提出这本书,加以赞美。书中老渔人在与海洋的搏斗中表现了可惊的毅力——不是超人的、而是一切人类应有的一种风度、一种气概。译文由名小说家张爱玲执笔,确实表达出原著的淡远的幽默与悲哀,值得一读再读。这段带有广告词性质的《老人与海》梗概不知出自今日世界社哪位编辑之手,但若与中一出版社三版(二版?)《老人与海》比对,就会发现其中不少话出自张《序》,只不过没有点破也未加引号,当时的读者浑然不觉。梗概中“老渔人在与海洋的搏斗中表现了可惊的毅力——不是超人的、而是一切人类应有的一种风度、一种气概”一大段话是张爱玲《序》中的原话,“淡远的幽默与悲哀”一句也是张爱玲《序》中的原话,这二段话其实构成了这段梗概的核心,而梗概中强调“译文由名小说家张爱玲执笔”,也是画龙点睛。
六 《老人与海》译文修改之谜
把今日世界社版的《老人与海》与中一社初版本和三版本相对照,就会发现译文之间存在着远不止一处的甚至是较为重要的改动,往往是初版本与三版本同,而今日世界社版不同,很值得注意。先以小说第一自然段为例。
中一社初版本、三版本:
他是一个老头子,一个人划着一只小船在墨西哥湾大海流打渔,而他已经有八十四天没有捕到一条鱼了。在最初的四十天里有一个男孩和他在一起。但是四十天没有捕到一条鱼,此后那男孩的父母就告诉他说这老头子确实一定是晦气星——那是一种最最走霉运的人——孩子由于父母吩咐,到另一只船上去打鱼,那只船第一个星期就捕到三条好鱼。孩子看见那老人每天驾着空船回来,心里觉得很难过,他总去帮他拿那一卷卷的钓丝,或是鱼钩和鱼叉,还有那卷在桅杆上的帆。帆上用面粉袋打着补丁;卷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像永久的失败的旗帜。
今日世界社初版本:
他是一个老头子,一个人划着一只小船在墨西哥湾大海流打鱼,而他已经有八十四天没有捕到一条鱼了。在最初的四十天里有一个男孩和他在一起。但是四十天没捕到一条鱼,那男孩的父母就告诉他说这老头子确实一定是晦气星——那是一种最最走霉运的人——于是孩子听了父母的吩咐,到另一只船上去打鱼,那只船第一个星期就捕到三条好鱼。孩子看见那老人每天驾着空船回来,心里觉得很难过,他总去帮他拿那一卷卷的钩丝,或是鱼钩和鱼叉,还有那卷在桅杆上的帆。帆上用面粉袋打着补丁;卷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像永久的失败的旗帜。
这一段中,今日世界社版与中一社版两个词语和一个句子有出入。中一社版“此后那男孩的父母就告诉他说这老头子确实一定是晦气星”句,今日世界社版删去“此后”两字;中一社版“他总去帮他拿那一卷卷的钓丝”句,今日世界社版把“钓丝”改为“钩丝”;特别是中一社版“孩子由于父母的吩咐”句,今日世界社版改为“于是孩子听了父母的吩咐”。这三处修改虽然无关宏旨,虽然像把“钓丝”改为“钩丝”是否必要可以见仁见智,但平心而论,确实较为贴切道地,也较符合中文的行文习惯。
且举第二例。小说中男孩问老人“你吃了多少苦?”老人的回答,中一社版是“许多”,而今日世界社版则是“太多了。”海明威小说原文是plenty,中一社版译作“许多”固然不算错,但今日世界社版改为“太多了”似乎更为传神。再举第三例。小说中男孩问老人的另一句话,中一社版是“我明天去给你弄点沙汀鱼,行不行?”今日世界社版改为“我去弄点沙汀鱼给你明天吃,行不行?”海明威原文是Can I go out to get sardines for you for tomorrow,中一社版显然弄错了时态。
类似的例证还可举出不少,限于篇幅只能打住。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或纠正错译或精益求精的修改,到底出自张爱玲本人之手还是今日世界社编辑所为?这又是一个谜。有论者“猜测后者的可能性较高”(30),在新的相关史料出现之前,笔者认为这个猜想应可认同。
对于张爱玲的译笔,今日世界社版《老人与海》封底梗概认为“确实表达出原著的淡远的幽默与悲哀”,也有论者认为:“整体说来,张爱玲是一位优秀的译者,她的美国文学中译大抵忠实准确”,“偶尔也不免误译、省略之罪及添加之罪”(31),但最近已有论者对已经过修改的今日世界社版《老人与海》的译文提出更为严厉的批评,所举的例证中正好有第一自然段的第一句,指出这句译文中的“一个(老头子)”、“一个(人)”、“一只”“一条”等均可视作惜墨如金的海明威所深恶痛绝的赘词,应简化为“他是个老人,独自划着小船,在湾流中捕鱼,八十四天来,他没打到鱼”(32)。这个批评无疑是中肯的,颇具启发。如果今日世界社《老人与海》译文对中一社版的修改润色确为该社编辑所为,那么对这句啰嗦的译文未作任何改动,也是一种疏忽。
然而,当时张爱玲刚过而立之年,在极短的时间里首次尝试翻译经典作家名著,而她从事英译中的文学翻译归根结底又是为了稻粱谋,所以译文出现这样那样的不足,也就可以理解了。不过,张爱玲的译本哪怕是经过修改的今日世界社版虽非《老人与海》的“理想”译本,但作为首部中译本,在《老人与海》翻译接受史上自有其不可忽视的地位。
(本文撰写得到香港林冠中先生和樊善标教授的热情帮助,谨此致谢。)
2010年10月初稿
2011年2月定稿
注释:
① 张爱玲译《老人与海》初版本1952年12月问世,比她译的玛乔丽·劳林斯的《小鹿》初版时间早了九个月,宋淇也说:“一九五二年爱玲由沪来港,初期寄居於女青年会,靠翻译工作维持生活。据我所知,她前后替美国新闻处译过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玛乔丽·劳林斯的《小鹿》、马克·范·道伦编辑的《爱默森选集》、华盛顿·欧文的《无头骑士》等。”引自《私语张爱玲》,宋以朗编《张爱玲私语录》,皇冠出版社(香港)有限公司,2010年7月初版,第25页。
② 参见陈子善《张爱玲译〈老人与海〉》,《说不尽的张爱玲》,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6月初版,第190~193页。
③⑥ 参见张爱玲1966年6月4日“致美京英国大使馆的一封信”,黄德伟编《阅读张爱玲》,香港大学比较文学系1998年初版。
④ 转引自宋以朗《全书前言》,《张爱玲私语录》,第5页。
⑤ 宋淇在《私语张爱玲》中说得很清楚:“当年我们在上海时和张爱玲并不相识,只不过是她的忠实读者。那时,像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我们都迷上了她的《金锁记》、《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私语录》,第23页。
⑦ 张爱玲1966年6月4日“致美京英国大使馆的一封信”,《阅读张爱玲》,第402~403页。
⑧ 进入1980年代以后,张译《老人与海》由“美国在台协会附设今日世界出版社”授权,台湾英文杂志社于1988年6月在台湾重印,这个版本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之内。
⑨ 张译《老人与海》的这个版本,不少资料都认定“1962年”初版,与“1972年1月”初版相差整整十年,如单德兴《含英吐华:译者张爱玲——析论张爱玲的美国文学中译》附录一《张爱玲译作一览表(中译)》就持此说,见《翻译与脉络》,书林出版有限公司2009年9月版,第181页。但笔者所见原书,版权页作“一九七二年一月初版”(英文为:“First printing January, 1972),除非此书版权页印误。不过,此书版权页又注明,书前Carlos Baker讨论《老人与海》的序1962年获得中译授权,很可能出版时间上的这个严重差错由此而来。总之,在未见到进一步的证据前,本文仍只能根据此书版权页认定今日世界社《老人与海》“1972年1月初版”。
⑩ 香港中一出版社1952年12月初版《老人与海》已知存世三册,一为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所藏,二为香港某旧书店主所藏,三为香港某藏书家所藏。但香港中大图书馆所藏仅见“目录”,未见原书,所以确知实际存世二册。
(11) 1950年代初,张爱玲在上海《亦报》先后连载长篇《十八春》和中篇《小艾》,均署名“梁京”。宋淇对“梁京”笔名有精到的解释,参见《〈余韵〉代序》,陈子善编《林以亮佚文集》,皇冠出版社(香港)有限公司2001年5月初版,第208页。
(12) 参见《〈五四遗事——罗文涛三美团圆〉作者简介》,刘以鬯编《香港短篇小说选(五十年代)》,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7年初版,第309页。
(13)(30)(31) 参见单德兴《含英吐华:译者张爱玲——析论张爱玲的美国文学中译》,《翻译与脉络》,第165、169、171页。
(14) 参见单德兴《翻译与脉络》,第181页;《张爱玲译作选》,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2月初版,第7页。
(15) 单德兴与陈雪美合编之《张爱玲译作一览表(中译)》中列出中一出版社1952年12月初版《老人与海》时,“备注”栏仅有“译者署名‘范思平’”一句,无其他任何说明,见《翻译与脉络》第181页。由此可以推断,编者未见原书。
(16) 关于今日世界社等与香港美新处的关系,相关研究参见郑树森、黄继持、卢玮銮《〈香港新文学年表(1950-1969)〉三人谈》,《香港新文学年表(1950-1969)》,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0年初版;单德兴《冷战时代的美国文学中译——今日世界出版社之文学翻译与文化政治》,《翻译与脉络》。
(17) 宋淇提到张爱玲当时在香港翻译美国文学作品,其实她“对翻译的兴趣不大”,“唯一的例外,可能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参见《遥寄张爱玲》,《张爱玲私语录》,第25~26页。另外,张爱玲为《老人与海》三版本(二版本?)所写的《序》里说:“我自己也觉得诧异,我会这样喜欢《老人与海》。这是我所看到的国外书籍里最挚爱的一本”,更是一个明证。
(18) 参见水晶《蝉——夜访张爱玲》,《替张爱玲补妆》,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5月初版,第15页。
(19) 参见慕容羽军《我所见到的胡兰成、张爱玲》,《浓浓淡淡港湾情》,当代文艺出版社1996年3月初版,第133~141页。
(20) 张爱玲1950年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十八春》时署名“梁京”,1968年她据《十八春》改写的长篇小说《半生缘》(最初题为《惘然记》)发表时改署“张爱玲”,情况有些类似,但《半生缘》不能说是《十八春》的再版本。
(21) 张爱玲:《序》,《老人与海》,中一出版社1955年5月三版,第3~4页。
(22) 余光中:《译者序》,《老人和大海》,重光文艺出版社1957年12月初版,第3页。
(23) 余光中:《译序》,《老人与海》,译林出版社2010年10月初版,第1页。
(24) 《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2年5月初版)中的“海明威”辞条主要就是参考了Baker的两部研究海明威的专著(“Hemingway: The Writer As Artist”和“Hemingway and His Crities”)而写成。
(25) 张爱玲此序由美国张爱玲研究者高全之发现并公布,参见高全之《同物无虑:张爱玲海葬的质疑与辨正》,《张爱玲学:批评·考证·钩沉》,一方出版公司2003年3月初版。此书又有增订版,麦田出版2008年10月初版。
(26) 2011年2月8日对李欧梵教授的电话访谈。
(27)(28) 戴天:《无题有感》,《再读张爱玲》,牛津大学出版社2002年初版,第294页。
(29) 蔡浩泉逝世后,他的友人在香港印行纪念集《蔡浩泉作品小辑》(图文集,非卖品),其中所收的封面设计仅今日世界社版《老人与海》一幅。
(32) 陈一白:《谈谈〈老人与海〉的三种译本》,《上海书评》2011年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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